第3章 岁阑闲谈(2)

有人评价一本设计杂志“不扮高深不煞有介事,大家都是过来人,经历过旧式Luxury的洗礼,来到新世纪便不用再那么多开场白了”,历练多年,你为什么仍然偏激而没看破?

陈:历练,有是有一点,但我仍然偏激。我眼见的世态比我偏激得远了:你认为大家目睹的种种事相,端端正正,和和气气,因而我的批评很偏激么?

我也没看破。干吗要看破?看破是什么意思?在当今我们知道的人物中,你举个看破一切的家伙给我看看?

其实“看破”也不难。阿Q不是很看得破么?

是因为画退步了才写作的吗?

陈:别人说你退步,你说自己退步,是两回事。如果画画退步了就去写作,世事岂不太便宜。这逻辑,至少在字面上对作家不公平。

我尽量不说假话,但也并不句句真话。除了真话假话,人还有许多说话的方式——倾听、理解、领会,也有许多方式。

为什么“最满意的画都是我十几岁时画的”,“我希望归真返朴”?

陈:我忽然发现小时候画得好,因为孩子做事纯净无杂念。在我看过的大型回顾展里,令我感动的常是作者的早期作品,而不是誉满天下的名篇,名篇被过度诠释,粘满历代评家的口水或标签。我看毕加索算得熟透,去年去他故居,他十几岁时的画儿比他后来那些大杰作更动人,那是萌芽、黎明、初醒,无比纯洁。

如今的成人何其粗暴,看不起小孩子。古人非常懂得“童子”的大珍贵,《三字经》是给童子念的,许多细活儿,也专意让童子做,过了十四五岁,做出来意思就不对。你听过教堂里的童声合唱吗?

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是从幼儿园就开始摧残孩子。老师、家长,串通好了,细细地摧残。

伯林和麦克卢汉给你哪些启发?

陈:每读一本好书,最低限度的启发是:我读书太少了。

麦克卢汉是加拿大人。美、加没有历史,没历史的国家自有没历史的好,他们于历史的那种想象力,古老国家好像不太有。我认识几位加拿大人,他们面对历史,心思非常干净。

今春读了《伯林传》,真好。给他写传的那位太体贴了。要是我们出现值得写传的人物,谁来写?哪里去找那么体贴的作者?

我注意到一件事,简直奢侈:伯林二战期间为英国政府做过长久的高级情报工作,直白地说,就是间谍,他的书面文件,直达丘吉尔,简直“国师”——西方好几位大文人均有类似经历,我记得的就有列维-斯特劳斯、海明威(据考证说是他自吹)。伯林在彼得堡私访阿赫马托娃的经验何其珍贵(两人聊到半夜,忽然丘吉尔的公子窗底下叫他,而他憋着一泡尿),对比之下,当时铁幕这边对于西方的了解,就远不及。

西方知识分子可以非常地书斋,远离一切,也可以深度投入现实政治;可以终生与政权对立,保持批评,也可以实实在在服务政府,效忠国家——这在今天的中国文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们没法子摆正知识分子与政治与国家的关系,却又被这种关系弄得扭曲不堪。中国文人的旧传统,要么出仕为臣,要么隐;隐,也还是为了出仕——或者索性为匪,做幕僚——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模式总是弄不妥帖,摆不周正。

伊格纳季耶夫十年贴身伯林来写传记,当然非常难得。伯林战时在华盛顿的经历、从哲学转到思想史的变迁,着实令人感慨。尤其是伯林和阿赫玛托娃的相遇,真是惊艳之笔。那么,你属于“刺猬型”还是“狐狸型”的知识分子?伯林以其资源、影响力以及政治狡诈建成了牛津沃尔夫森学院并任院长,可谓入世甚深,这对你的教育工作有何启发?

陈:伯林“入世甚深”,对我的教育工作——假如我目前做的事居然能够叫做“教育工作”的话——毫无启发。别忘了,他“入”的是英国的“世”,那样的“世”尊重文人,而他周围的文人也多货真价实。他办学,那是勇气、智慧、大担当,他要是出山来咱这儿“入世”,必定惨败。

当年五四文人的“入世”,同样道理。蔡元培任北大校长,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徐悲鸿任北平艺专校长,搁现在,第一条入党,第二条凑够行政级别,然后呢,领导看顺眼了——或把领导捋顺了——于是一层层报批、讨论、谈话、任命,转成副部级、部级之类……当然,这类中国式“入世”另是一种聪明,甚至可以称之为勇气,可是这样的“入世”,有利益、没担当。今日大大小小教育官员除了一层层向上负责,对青年、对学问、对教育、对社会,谁有大担当?

要之,论知识,我不配做知识分子,论身份,我没想做知识分子。当一位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光荣吗?

做刺猬做狐狸倒蛮好玩,你说我像啥?

纯艺术也脱离不了商业,艺术家需要吃饭,其作品可能是价格极高的拍卖品。你的商业观是什么?

陈:没有纯艺术这回事——如果“纯艺术”指的是绝对不卖——只要作品出了作者的门,卖了,就是商品。但我不知道我的“商业观”是什么。我不做生意,只是卖画换钱过日子。

你如何处理艺术与商业的关系?

陈:如果开画廊,做生意,我就得考虑艺术与商业的关系:是全职开店铺,业余画画,还是专职画画,业余做生意。有人能兼顾,有人做不来,我属于后一类。

物质最贫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陈:童年家境贫困,少年下乡吃苦,都不足道,那时大家都穷。今天穷人穷,是眼睁睁瞧着别人富。

你说“艺术会偿报痛苦”,有什么“痛苦”,又有什么“偿报”?

陈:媒体找得忒多,就是“痛苦”。譬如这回被贵杂志哄着扮一回所谓“精英人物”,便好生尴尬:拒绝吧,太做作,接受吧,又很傻。我做过不少傻事,这不又添一次?

你们选择“年度人物”的标准,全是大字眼:什么“志存远大、人格高洁、勋业彰显、思想夺目、生活优雅”,我读了,真真羞煞人——我目前的“志”,就是别生病,活得好,哪里谈得上“远大”;人格为什么非得“高洁”呢,还得戒粗话;“勋业彰显”的高帽子,送给官员或企业家吧;“思想夺目”?天晓得,话都不敢讲,谈什么思想——最后一条是“优雅”,那就承认吧:比比下岗工人和矿难鬼,在下的生活绝对算优雅。

好在有你这批问题递过来,就能稍许免除痛苦:打开电脑,遣词造句,逐一回答。前面你问我“绘画和写作给了怎样的人生”,很简单:我画画,我写作,只当是在弄艺术,我不管它到底成不成艺术,只要你在弄,你的痛苦就会有报偿。

你为什么说“我们从八十年代就追随西方现代艺术,现在西方从双年展上核算、回收它的‘文化利润’了”?

陈:在那边待得久了,不免会借着西方的立场,窥看他们对别国的态度。人家的文化策略,步步为营,网撒得开,咱们这本当代艺术的账,自己都闹不清,人家细细地算着哪。

《财富》曾经做过《滚石“公司”的内幕》的封面,艺术家贾格尔也是个“生意人”,在经济学院进修过课程,谈产品定价、经济学和商业模式头头是道,还有专业的管理团队……如果陈丹青也是家“公司”的话,你是怎样的一个创业家?

陈:我不是“创业家”。我看到公司就害怕,因为要管人。任何需要管人的勾当我都害怕。

你有哪些管理感悟和经验?

陈:我哪来管理经验?我连班上几个学生都管不好。我是单干的性格,别管我,我也不管人。有一次读到尼采的短句:“服从?不!领导?不!决不!”真是大透一口气。

华尔街给你什么印象?

陈:朴素,大气。

你听说或接触过哪些伟大的企业家,如乔布斯、杨致远、比尔· 盖茨?

陈:这方面我差不多是个白痴——谁是乔布斯、杨致远?

我回国那年,正赶上《北京青年报》连篇累牍撺掇年轻人讨论保尔·柯察金和比尔·盖茨。这倒颇有深意——我猜,前者会讨厌后者,后者倒会赞赏前者。俄国也有过伟大的企业家兼发明家,美国人也多有伟大的革命同路人,譬如埃德加·斯诺——重要的不是柯察金和盖茨,而是我们一厢情愿拉郎配:年轻人当真了,瞎讨论,尤其是青年团员们。

我注意到,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电影都有一位党委书记兼老英雄,九十年代迄今的连续剧,都有一位总经理或企业家。妙的是,只要剧情中那位总经理或企业家是正面人物,举手投足,开口的腔调,活像早先的党委书记或老英雄。

你是哪些博物馆或收藏家的座上客?

陈:我会交朋友,但不会交际。由画廊老板带着,我见过几位我的作品的收藏家,见过就见过了,人家给我名片,回家忘了谁是谁。

我有位老画友刘丹,1980年出国,与一小撮欧美顶级亚洲艺术收藏大腕儿交谊甚广,交情极深,人家非常尊敬他。由他领着,我曾有幸是其中一两位藏家的“座上客”,主人专请了厨子,一道道上菜,但不是因为我,而是卖刘丹的面子。

平时我是刘丹家的常客,他是老知青,也是收藏家,在他面前,我是个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