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2)

但是,这只是村的外景,倘若你走进村里去看看,那就有点不雅观了。道路是凹凸不平,柴屑粪渣,零零散散地散布在路上;房屋多是东倒西歪的,新的整齐的房屋很少;房屋内都是烟尘满布,鸡屎牛粪,臭秽难闻;村内的沟渠,也是污泥淤塞,臭水满沟。各种各样的虫蚊,到处蠕蠕地爬动。到暑天时节,蝇子统治日间,蚊子统治夜间,真有点令人难堪。如果久在城市生活惯的人们,初跑进这样的乡村中来,一日都觉得难过下去的。在这样污秽环境之下,生病的人,就不少了,尤其是暑天,打皮寒[2]烂脚的特别多。如果你要责备这些农民,为什么这样不爱清洁卫生,不实行“新生活运动”[3],那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被人剥削,苦到饭都弄不到吃,哪里还有余力来讲清洁卫生;苦到几乎不能生活,哪里还能实行新生活。比如一个农民患着隔日一来的一寒一烧的病,他晓得这是打皮寒,他又晓得治皮寒顶好的药,就是鬼子丸——金鸡纳霜丸,农民只晓得叫鬼子丸,当他问人:“鬼子丸多少钱一个?”“一百钱一个。”(乡村的药卖得贵,每丸要卖一百钱。)“吃几个就会断根?”“总要十几个才会断根吧。”“那吃不起,还是让挨下去;有命就会挨好来,挨不好,死了就算吧!”买几个皮寒丸来治病都无钱,让他尽病下去,病到后来,多数是肚皮上硬起一块,眼珠发黄,农民不知是脾肿胀,而说是肚子里结了一个血果。病到这个地步,这人的健康,是永难恢复的了。小孩子打皮寒,更挨不住,寒烧十几次,就会瘦得一层皮包骨头地死去,每年暑天小孩子死得很多。烂脚也是一样,开头只是一个豆子般大的毒口,发红发肿;让他摆着没药医,过了几天就烂到盏口一般的大了,再又过几天,就烂到碗口一般的大了,再尽过下去,他就成了一个“老烂脚”了!中国工农贫苦群众的身体和生命,都是如此的不值钱的。我每年暑假回家的时候,看到村中如此情形,心里总感着难过,合得将它改良一下才好;但是左想右想,终想不出一个改良的方法来。不彻底革命,你会有什么力量来改良农村,从前一些热心新村运动者[4],他们到底做出来一点什么成绩,他们不都是宣告失败了吗?只有苏联,因为无产阶级革命成功,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才把全国农村,不是改良而是彻底地改造了,千千万万的农民都得到完全的解放,这是我们应该走的一条正确路线。现在把话说转来:我这村庄的情形如此,其他村庄的情形——说远一点,全中国村庄的情形,据我所看过的,又何尝不都是如此!中国农村的衰败、黑暗、污秽,到了惊人的地步,这是人人知道,毋庸讳言的了。

在我村内,我家是一大户,男女老少,共三十余口,经济地位是足以自给的中农。我家种田二百余亩,有百余亩是向着地主租来种的,每年要向地主纳租二百余石。我家的男人,凡能耕种的,都一律种田;小孩子就放牛;女人在家里烧锅弄饭,洗衣喂猪,以及纺纱绩麻,也要做着极大的劳动。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我父亲的兄弟们以及我同辈的兄弟们,每人都只准到私塾读三年书,即出来种田。“认识自己的名字,记得来工匠账就算了,还想什么进学中秀才?”这是我家里的人常说的话。至于我们的姐妹,他们是女子,照老道理来说,女子是不必读书的,而且又是“赔钱货”,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更无须读书,所以她们没有一个识字的。

我呢?我还是多读了几年书,原因是我的天资,比较我的兄弟们都聪明一点。我在启蒙那一年所读的书,就比同塾儿童三年读的书还更多。训蒙的老先生,是一个穷秀才,他高兴起来,认我是个可教的孩子,就对我讲解些书中的字义文义。读过几年之后,我也就能够作些短篇文字了。我的父亲,到这时也不忍要我停学,就勉力让我继续读下去。

我到十七岁时,才进高等小学校,在校得与邵式平[5]同志认识,三年同班,朝夕不离,情投志合,结为至友。

在一九一八年,全国掀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所提出的亡国二十一条的运动。爱国运动,波及弋阳时,我是最爱国的一分子。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企图灭亡中国的横暴,心里愤激到了极点,真愿与日本偕亡!学校里发起的抵制日货、向群众讲演和示威游行,我都是忘餐废寝地去做。为得立誓不用日货,我曾将很不容易买来的几种日货用品,如脸盆、牙刷、金刚石牙粉等都打碎抛弃,情愿自己没有得用。

二十岁在高小毕业,父亲东扯西借,借到几十块钱给我来省。我投考到南昌工业学校,读了两年,又因学校的腐败不堪,闹了一次风潮开除出来。

一九二二年,再到九江南伟烈学校读了一年,以后真是借贷无门,也就只得辍学了。

总计我共读了十一年书,在私塾五年,没有用什么钱,以后到高小、工校、南伟烈学校读书,都得用些钱。我读书用的钱,比较豪富学生用的钱,是不及他们用的百分、几百分之一,但每块钱都是从人家借来,六年用去的钱,连本带利,就变成一笔七百元的巨额债款了。这笔债款,真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得我全家人无地自存!(那时我大家已分居了。)我的父亲母亲,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处在忧愁之中,为得就是这笔债款不能还!他俩老人家,每夜鸡鸣时候,就都醒了。他们谈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债!“这笔债款尽欠下去,是不得了的呀!怎样才还得清这笔债呀!咳!咳!咳!……”结果,总是长吁短叹到天明!我年暑假回家,最怕听的,就是这一类的话;但我的父亲母亲,总是哭丧着脸,尽以这一类的话对我谈,真逼得我坐卧不安!我如此亲尝着这负债的苦味,深味着负债人心中不可描画出来的深忧!我在二十三岁时,决然废学,固然是借贷无门,无法筹得学费;同时也不愿因我一人求学,给全家人以如此深重的忧愁!

三、九区青年社的组织

在前面说过,我是一个黑暗的憎恶者,我是一个光明的渴求者。因为我所处的经济环境,和我对于新的思潮的接受,故对于社会的吸血鬼们——不劳而食的豪绅地主资产阶级,深怀不满;而对于贫苦工农群众,则予以深刻的阶级同情。

我在弋阳高等小学读书时,即将九区在校的学生,组织了九区青年社——这自然是一个狭隘的地方性的小团体。大家都是小学生,知识有限,所以这社的宗旨,也就定得模糊不清,不过对现社会带了一点不满情绪罢了。这社的组成分子,也很复杂,有的是地主家庭出身,有的是贫苦学生,因此,大家对现社会的态度,也就各不相同。经过几次反对劣绅贪官的斗争,社内起了分化,有钱的社员,都跑到劣绅那方面去,翻转脸皮,来骂我们。无钱的我们,共有十几个人,还是团结在一起。我们骂他们三反四复,卖友求荣,而不知道这正是他们的阶级意识,驱使着他们如此做;阶级的利益一相冲突起来,当然就没有什么友谊可言了。后来,我们这几个穷光蛋,都加入了共产党。

在反劣绅官僚的斗争中,社内既无工农群众参加,自然不会有什么力量表现出来;我们又都年轻少经验,什么事都只凭着一股热血做去,全不了解斗争的策略和方法,与那些老奸巨滑的劣绅贪官斗法门,哪能不一败涂地?不久,我们的一个社员,被九区巨绅张大纲举赃诬陷,捉进牢里去,坐了十多个月。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向法院递了好几张辩诉词,花了许多金钱,才将他营救出来。劣绅则在旁拍掌大笑,说:“只要我稍动一点手术,就弄得他们坐笼子,他们这班年青人想推翻我们,说刻薄一点,正像屎缸蛆要推动大磨一样!哈哈哈!”

大家弄得筋疲力竭,劣绅贪官仍然是安稳稳地统治着。大家觉得这社没有力量,都去加入其他革命组织,这社也就无形解散了。

这社自组织起来,存在了两年,对于革命虽无怎样重大意义,但却给了我们一些斗争认识,提醒我们,不去团结群众,斗争是不会成功的,鼓励了我们到群众中的意志;同时,因这社的影响,也为革命栽培了一些种子。

四、工业学校的驱赵风潮

南昌工业学校,完全为江西教育界的所谓东洋系所把持,以该校校长为该系的首领。工校在其校舍建筑和表面布置看来,似乎还办得不错。但在校读书的学生,才知道里面黑幕重重,如办事人的敷衍塞责,对学生生活的漠视,教员只要同系的人,不管饭桶不饭桶,这都是使学生们不满意的。我因选入机械科,该科饭桶教员更多,更增加我的不满。在我的影响之下,团结了一部分热心的同学,于是就组织学生自治会,对校内腐败情形,不客气地揭露出来,并要求种种改革,不意竟触怒这只赵校长,用出他的辣手,将我和为首的另三个同学,悬牌开除学籍,遂激起全校学生的驱赵风潮。

这一风潮,开始闹得轰轰烈烈,同学们青年血性,非常激烈。当那天挂出开除我们学籍的牌子时,同学们登时大哗,将牌子摘下,一脚踏烂;并由学生自治会,另悬一块牌子出来,历数校长的罪恶,开除校长。我们开全校学生会时,到会同学二百余人,听到我的演说,有几十个气得流泪!于是散发传单,游行示威,到教育厅请愿,请各校学生会与新闻记者援助等,都做过了。但是,经过一星期的运动,竟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原因就是赵的背景太大,教育厅长亦其同系,如何会撤换他。我们青年学生,直心直肠地做事,不计利害,不计成败,而且知识经验的幼稚,也计料不到利害和成败。后赵用一毒计,悬牌提早放暑假,小资产阶级的不能持久斗争的同学们,遂因归家心切,都纷纷卷铺盖回家了。他们在回家之前,来向我辞别:“志敏兄,我回去了,下年再来干过。”我只好对他们点头笑笑!同学们都回家去,风潮也就平息下来,赵宝鸿的校长,还是赖着做没调动,但有一年之久,都没有到过学校,他成了一个公馆中的校长。

此次运动,虽未胜利,且被开除学籍,我心中却仍觉得愉快。因为改革学校的运动,是我自己愿意干的,吃亏受气,自不在乎。过后想来,虽觉得当时行动,有些是过于稚气了一点,但自己笑了一笑也就丢在一边不想了。

当时,第二中学,有一个江西改造社,是十几个倾向革命的学生组织的,袁孟冰[6],黄道[7]同志都在内。工校风潮后,他们认为我是个革命青年,介绍我加入,我到社开了几次会。这社是个研究性的团体,社员的思想信仰,并不一致,袁、黄和我几个人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另有几个人,相信无政府主义,其余的人,简直是动摇不定,无一定的信仰。社内出了一种《新江西》季刊,各种问题都无中心的谈,在江西影响不大。也是因为不做工农群众的工作,社内仅只十几个摇摆犹移的学生,所以做不出什么有力的革命运动来。后来,袁、黄和我,都加入共产党;有些青年同志则转入C.Y.[8];还有些有钱的社员,都去升大学,想做成功一个学者,改造社也就无形解散。袁孟冰同志,后到苏联留学,大概是一九二八年,在南昌被国民党所杀,他是我们党内一个忠实于党、忠实于阶级、勤勤恳恳做革命工作的可敬的同志!我是时常纪念他的。

五、我不相信基督教!

基督教是帝国主义对中国实行文化侵略的一种最厉害的东西。它的任务,第一,是教人相信上帝,相信来生,相信逆来顺受的不抵抗主义。“有人打你的左脸,你的右脸也给他打;有人脱你的外衣,你的内衣也给他脱。”这对工农群众,就是说,地主资本家压迫和剥削你们,你们绝不要反抗!工人不要工资替资本家做工好了,农民把种出的东西,统交给地主好了;冻死饿死不要紧,横竖来生是有福的,你这驯顺的人,死了灵魂一定会升入天堂!对于中国,那就是说,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一切都忍受着好了;日本占去了中国的东北四省,那算什么,你把全中国统送给他好了。它是以精神的鸦片,来麻醉中国人的头脑,消磨我们的民族意识和阶级觉悟,造成大批的依附信仰洋大人的顺民。第二,所谓上帝的传道者——神父教士们,实际上完全是帝国主义派来深入中国各地的侦探和鹰犬。他们居住在中国的城市和乡村,一切地理、经济、人情风俗,哪一件不被他们侦察得清清楚楚去向他们的政府做报告?所以英国资本家有一句话说得好:“神父就是棉花。”这就是说,凡是神父达到之地,英国的棉织物,也就跟着输送了进来,帝国主义的势力也就达到了。在帝国主义枪炮保护之下蔓延各地的基督教,他们到处造大洋房,开办学校医院,实行许多假仁假义、小恩小惠的事情,都是各国资本家捐助来的巨款,这也就可见他的用意和作用了。同时,他们新旧约圣经上所讲的,全是一些迷信的神话,与现代科学完全相反。所以除了一些想在洋人脚下讨口饭吃,甘心为洋奴的外,像我这样相信科学相信真理的青年,哪会相信他们毫无根据的鬼话呢?

九江南伟烈学校,是一个美以美会[9]办的教会学校。校址宽大,校舍都是大洋楼,又俯临着九江有名的甘棠湖,风景自然是美丽的。这学校开办的历史很久,在这里造就出来的牧师、翻译员及洋行用员,为数已大有可观!

我因为要学点英文,又以该校用费不大,每年只要百余元,在被工校开除出校之后,就报名投入该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