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

面对着大家,不久后我就会提出比以往更加严肃而认真的要求。我似乎必须将我的所思、所想结成书稿,向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掷去。当然,在这之前,向世人揭示我的面容是在所难免的。其实,人们对于我并不陌生,就像每天人们的视线都会略过自己屋前的风景那般,他们显得很不屑,但却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因为我从未将自己刻意隐藏,我的声音时时回荡。但是,我肩负的巨大事业与我渺小的人物本身之间的悬殊极不协调,让人们对我所说的话难以置信,这是绝对的事实。人们既不听我的发问,也看不到我的面目。可我依旧活着,而且是很自信地活着,难不成我的存在还要成为一种人们嘴里的假设吗?酷暑之日,我去恩丁加山[1]上避暑,在瑞士因河所经过的山谷之中,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并非只是活着的人。在这样的一种情景之下,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这也是我的义务,我需要释放我的天性,即使这违背了我的习性,甚至还会挑战我的尊严,可我依然要在人群中跃起,大声地说:“听好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决不能将我和世俗之人混为一谈!”

不是恶魔,更不是伦理道德的怪物——我是一个天性与至今世人所敬仰的道德高尚之人截然相反的典型啊!照我看来,在这些人当中,这恰恰是我的难能可贵之处。我是宇宙之子狄俄尼索斯[2]的门徒,然而,在我成为世人眼中的圣人之前,我情愿做一个人形牛耳牛尾的萨特尔[3]。不过,还是请试着读一读我的文章吧!除了用愉快、和善的态度向人们诉说这种对立之外,其实我并无他意。也许我会因此成功。我所有承诺的最终目标,就是要去“改善”人类。请放心,我是不会去塑造新偶像的,我只是热切地期盼旧偶像可以明白他那泥塑的双腿是多么虚弱。

偶像,也是我的理想。但它被打倒在地,似乎又是出自我的手笔。当人们迫切地塑造出一个理想世界之后,也势必将现实的价值、意义,以及它的真实性一股脑儿抛诸脑后,也彻底地被摧毁了……很明显,“真实世界”和“现实世界”换句话说,便是虚构的世界和现实……理想的谎言如今成了真实的嘲讽,仍被狠狠地嘲笑着,人们也因此坠入了本性的最底端而彻彻底底地沦为了虚伪者——甚至一直膜拜那些完全背道而驰的价值,直到灵魂与意愿相反。而那些蕴藏着他们日后繁荣、美好的未来,以及将来所拥有的权利的价值,反倒被他们视而不见,自动忽略了。

只要有人沉浸在我的作品之中,就能够读懂我的内心,就会明白我的作品中蕴含着一股朔朔高原之风,一股强劲席卷之风。人们应当自己去寻找条件努力适应,否则便会在这朔朔之风的包围中濒危、冰冷,危险不言而喻。风自飚冲,雨雪交杂,寂寞袭来,无穷无尽——但一切的一切在温暖阳光下是多么静谧安详!连每一次呼吸都能让人感到无与伦比的自在和惬意啊!哲学,不就正是像我所了解并且亲身体验到的那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嶙嶙高山与茫茫冰雪中——既对生活中所有新奇的、怀疑的事物加以探索,也对至今被伦理道德所束缚的一切事物进行探讨、追究。凭借我长期行走在禁止地带的经验,我终于查明了道德化与理想化的缘由,它与我们往日里所知晓并铭记的答案截然不同。哲学家们急欲隐藏的秘密、贪图成名的心理,我早已了然于心。

一个头脑能够承载多少真理,又能够产生多少真理呢?这就是我日益觉得正确的价值准绳,也是我衡量事物的标准。错误——对理想的信仰——并不是因为盲目听从,而是因为自身的怯懦……每一次奋发进步,每一次智慧与见识的增长,无一不是因为鼓足勇气的迈进和在自我激励、自我净化下产生的。我,并不反对理想,但我会戴上手套,此生绝不与之接触。那些为人们追求的被禁制的事物开始熠熠生辉,散发出了光芒,这恰好也证明了我的哲学是胜利的。因为,至今为止,人们想彻底禁锢的,不过也就是真理罢了。

在我的著作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独立而特别的存在。它是我给予人类的前所未有的一大贡献。这部书中有响彻千年的呼喊,它是人类所有书中一部位居高原之巅的书,所有人类的一切,都是居于其下的。同样,它也是最博大精深的一部,它源于最深邃的真理,犹如不竭的源泉,时刻都能汲出黄金和珠宝,所有的触及者都会满载而归。当然,站在这里说话的不是先知,也不是宗教家,这是神鸟的鸣唱,人们一定会虔诚地聆听“查拉图斯特拉”口中所发出的呼喊,让其智慧的灵光不至没落。弄潮儿是用安静的语言和沉默的思想来支配世界的。

无花果从枝头落下,美好而芬芳,当它们从空中下坠的时候,被剥去了红皮,我便是那阵北风,促使其成熟。

我的朋友啊,这些学说正如那坠落的无花果,品尝它们吧,品尝那甘甜的汁液和果肉。抬起头看看那晴朗的天空和那高远的白昼,是的,秋天已经来了。

这不是梦呓者的呢喃,也不是要人们勉强坚信的教义,而是从那洋溢着无尽的光辉和快乐的晨酣中,落下的跃动的旋律和舒缓的点点滴滴。这里的一言一语,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听到的,只能是那些达到极致的人们,他们才享有倾听“查拉图斯特拉”话语的优先权。那么,他莫非是一个引诱者吗?当他第一次回归到他的寂寞中,他在说着什么呢?与任何的先知、先哲、救世主或其他颓废者所说的完全相反,不但其所言完全相反,就连其根源也绝对不同。

我独自走了,我的孩子们!你们也赶紧离开吧!我愿意与孤独为伴。

一旦离开,要提防“查拉图斯特拉”,最好耻笑他,也许他是在骗你们。

对待朋友和敌人,理智的人心里都有一架持衡的天平,恨与爱的分量相同。

人,不可能一辈子甘心做学生,总会寻找各种机会去做老师。那么,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扯去我的桂冠呢?

你们崇拜我,倘若某天你们的偶像倾倒了,又能怎样呢?请记得,千万别被一个石像压倒。

你们说,你们信仰“查拉图斯特拉”,这又能怎样呢?你们成为我的信徒,但成为信徒,又能怎样呢?

你们迷失了自己,却遇到了我,所有的信徒皆是如此,因此,信仰也是无足轻重的。

现在,我想让你们丢开我,去寻找自己;当你们都否定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到你们身边。

——弗里德里希·尼采

葡萄变紫的时候,一切都成熟了。在这晨光渐满之时,一道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回顾,我前瞻,我从未有一次性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的事物。直至今日,时间葬送了我44年的光阴,然而,我所有的作为并非徒然,我敢于将它葬送,因为在这光阴之中的生命,是得到拯救的,是不朽的。《重估一切价值》《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狄俄尼索斯之颂》《偶像的黄昏》,所有这些都是这一年中的馈赠。尤其,在这最后的一季中,我又怎么能不感谢我的生命呢?于是,我将我生命的印记发表。

[1]恩丁加山:在瑞士因河所流经的山谷,是有名的修养之地,尼采曾在此居住。

[2]狄俄尼索斯(Dionysos):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忒拜公主塞墨勒的儿子,酒神、植物神、繁殖神与狂欢之神。

[3]萨特尔(Satyr):希腊神话中狄俄尼索斯的随从,是田地与森林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