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国意象:天地疏漏

中国古代的许多朝堂,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能与大红袍的黑脸判官,以及剧院里展出的那些脸谱联系起来。这脸谱的黑和红,白和绿,是一种戏剧人生,错杂的音调昼夜不停息,粉末面孔背后是生旦净丑不同的人生。

但是说起朝堂,总能感觉到古人那种肃穆沉静的风范来,绿衣锦袍,檀木书案,云白节板,叩击的声音响亮清脆。依稀会觉得那个时代的生活才是正传,日常的悲喜潦草心意,在白云缠绕的明镜台下汲了净水,铺开白纸,研磨墨锭,眉目乌黑的判官大笔一挥,戏曲,判词就有了起承。

天下的朝堂,在戏院里看起来,总像是飘在山顶的,有云朵,山麓上的鸟雀叽叽喳喳看着热闹。这朝堂是断别是非,论说事理,陈明因果的肃静之地,有了这样的想象,就显得格外的有趣。但是不是所有的裁决和断识都是简单容易的,遇到难断的公案,几年过去,春去春来,却依旧没有下文,这样的事情也是常见。史家倒是很注重这些趣事,文言写的推理故事,神怪,传奇小说多是依此画出来的葫芦。每一个讼案就像是闷葫芦,需要读者和判官一起站在朝堂,默念天地清明,人间祥和,找出其中的瑕疵和破绽。

古人升堂断案,有难断之时,亦有无奈之处,当断不可断,无法了断清楚的尴尬。就像世间的所有箴言,明喻,讼案的裁断并不仅仅是智力的较量。在青色的天空下,判官怒目圆睁,宛似一身铁衣,黄金铠甲,或者红袍黑边的大麾,需要的是眼力和胆识。他高高的端坐在那里,远了看,让人觉得他是无情的,刻板的,呆滞的,没有生命。但是他的威严是在的,每个中国人的记忆深处似乎都有这样的一个判官的形象,星夜下,故朝的灯火熄灭,他就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天地之间的朝堂,无论唐宋,或者玄远色彩的魏晋,判官居于案堂之中,置有檀木椅子,明镜如月,云朵和笔墨一应俱全。这种轻盈的写意和想象中的铁塔黑脸判官却并不矛盾。这与我在北方的寺院里看到的那泥金装饰的判官结实的身躯,这种形象是内在契合的。在传奇、弹词、戏本里,仿佛这个判官是有着刚与柔不同的之地。古寺里的判官就这样端坐巍然不动,风雨之夜如鱼未尝合眼。在山上的灯火明灭之间,遥看着脚下的凡间尘世。的确,每当想起古代升堂断案的铁面判官总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它是看得到人间的鸡鸣狗盗,朝酒晚舞,沧海里的钓客,酒壶里的屠夫,云山里的隐士,车浆里的妇孺。

当然古代的判官更多的还是参与世俗生活仪式里的参悟与断诀。偏记、小录、郡书、家史、别传、地理书和都邑簿里记载的有这样威猛的判官,仗义耿直的传奇性格,只是权势的狭缝衍生的民间故事笑料。

古寺里的判官脸相圆润而饱满,在古代的朝堂,却像是孤家寡人,他也是孤独的。没有太多的依靠。不能一朝升天去做尚书,眼睛看的是人间鲜活的闹剧,阴谋,小聪明。判官的目光就是要盯得住这杂七杂八的事情。事理所在的关键还是在于谜悟,而在判官这个身份本身的寓意来说,不是上青天,而是入得俗世,能在大俗大雅,大奸大邪的场面稳得住心气。

这么多年走南走北,去过许多古迹之处,花花绿绿的佛像都曾看得过,但是只有这判官的表情总吸引我。他不像是日本神话里的那些人偶,有几分阴森,呆滞,压抑的感觉。判官的形象是斩钉截铁,威严怒目,光明正大。或黑或红,它的质地都是古拙,朴厚的。身躯坚实而挺拔,让人觉得在世俗民间的想象中,它的形象是最接近金刚的。古寺里的那些釉彩剥离,只剩下青黑内里的判官像更是如此。靠近了就感觉到它的力量,顽强和智慧。

于是就越来越对中国古代判官的想象产生兴趣,它似乎是忘记世间的时间变化,或者在俗世的记忆里,这判官才是眼神分明,看得清过去未来的。日晷,浑仪营造的古代时空想象,到了这里便换了一种体验和判断的方式,显得更加条理清晰。这就是中国古代判官的想象带给人们的心理感觉。它拥有一种深沉的智慧,端坐在堂案前,默默的思考其中玄机,寻找蛛丝马迹。在由风火朝堂,红木,白云,明镜,白纸拟造出来的古代大厅,判官就是这样若有所思,细细的在心底揣摩每一个细节,明辨是非则是第一大义。可以想象他的头脑是清晰的,看得见渺小的人生,苦恼与困顿,对着讼案有着详尽的把握和对细节的梳理,推理,陈述,总结的能力。

古人断案,是明月雪时,心急火燎之余,却令有一种超尘脱俗的感觉。这种想象是不分唐宋的,民间赋予判官的这种神气色彩,它是来源于天地之间清明祥和的气派和格局。判官心有乾坤枢纽,能进入神话的位列,观瞻天地之间的大伤悲,大沉静,大凶险,是一种文化精神的体现。判官并不是以救赎的形象进入民间的智慧与传说,它像是明察秋毫之末的通灵者,知道天地间的玄机和奥妙,人世间的苦恼与悖理。判官通晓天地之间的至高律法,知道小人谗言均不足置信,喜黄老以赎愆罪的茶客,权势之辈不过是过眼苍狗。所以在这个程度来说,古人心目中的判官是知晓春秋大义,带有悲悯的目光的。他从佛龛和山寺的夜色里,金云顶,苍茫的云海静静的观察四方云动,世间万物滋生萌芽,像是雨露承泽,是一种自然的道理。

古人断案乃是明辨是非,通晓道理,摒弃心计,揭穿谎言,做到万无一失亦是极其困难。古代浩如烟海的典籍,如尘埃坐落在九州大地的古寺,判官一脸的孤独和执拗。沧海中的古寺,判官们守着天地之间九州方圆大地的中轴乾坤之线,听着江南江北的方言诉讼,不同的强调,眼色,诡计,心里是安定。古人想象这浓眉大眼的判官,穿着大红袍,披着黑风麾,是天地间的通天塔一般顶天立地。那金刚铁石的身躯若是黄金浮屠,目光能看到事情的怪诞与悖理之处,领会凡间俗人的种种过患功德无有所得,分得坑蒙拐骗,吊睛白狐,清忠奸邪恶。

这判官的目光,如日月昼夜不息,传说中天地之间,便有这样的神存在。而民间的想象自然更多了几分人情味。看着世间病羸昏耄,孤儿寡母,理清案头讼卷头绪,分出条理,这种工作本身就是极其吃力的事情。而断案的智慧则亦是需要渐修,善知识的教导,这种判官与中国古代神话以及民间传说的形象才能达到形神契合的地步。只有刚硬之躯,而不懂得人间的无味,这样的判官怕是也要遭唾骂的。

古代图谱里的判官,面若涂脂,红若重枣,红黑相间,像是民俗中火气很大的灶神。只有这个火神懂得人生所遭受的劫难,大悲安忍的农夫,艺人,酒师的心,化解无穷无明的烦恼,识别颠倒妄想,谎言。然而灶神是与福禄庇佑承泽恩宠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判官的人间情怀。他归根结底还是接近人类的,与时间的酒鬼,穷匠人,引车卖浆者流能套上近的。判官对案情的理解,直觉,常常就与此有着密切的关系。那判官或顺藤摸瓜,实际上却是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对因果的判断,诡谲怪诞的情节的梳理,比史家,金石学家更受考验。错乱拙劣的讼卷,状词背后的真相,大义,都需要这个黑疙瘩般的铁塔判官仔细梳理。

高堂之下,明月夜,急就章,潦草的状词呈上,益辨、除灾,破疑在眼界之内,众生站在堂下声色泪下,如泣如诉,读完状词,陈明经过,这个判官便对权欲与贪婪本性,说谎技巧的理解一一参悟,看破,不受色形的蛊惑。这不是智力的游戏,却是步步陷阱,处处挖坑的小人的棋局。须得大肚量,大眼光的判官才能担当此任。状元宰相、佳人才子、江湖盗贼、妖巫狐鬼,其趣味都不及这铁面黑塔的金刚之勇。这个判官深信因果,线索,痕迹,案情的曲折并不能阻扰这种求证的热情,一旦找到一个突破口,整个局面就会在瞬间被扭转过来。

对于一卷公案,或者哪怕芝麻大的诉讼,除了大致的情节,说辞,也会遇到难得知根知底的时候。月圆满时,光明照耀,目光炯炯的判官的心境是复杂万分的。在这个案堂之上的文牍,它并不存在高低之分,状词或不甚善巧,对质之人或巧舌如簧,只有急缓轻重,黑白分明的事理。书简里的时间是缓慢的。当论及案情,寻找线索,虚构和臆测在这个大堂之内是没有任何存在的余地的。与等待谜语结局的智力爱好者不同,心境是不同的判官的心境是截然相反的。他们不能有丝毫的狂热,失望,厌倦,灰心。因为人生不是雾里看花,讼卷不是水中望月,厅堂之下便是天下子民的目光和期待。看着那凡夫俗子妄生瞋爱,这判官的肉眼凡胎却不得不咬紧牙关,保持清醒的神智去断别,裁决。

如果你是在北京的皇家粮仓,或者大剧院的舞台剧看判官的表演,有时候从侧面是可以看到那打在判官脸上,肩上的光近似一种刻镂的,立体的的形式。庄严肃穆的厅堂,判官看着满案文牍,状词,甚至设饮饭,布席起居都在这厅堂。那讼卷是长长的轴书,是一页页的戏言,也有动人肺腑的声竭,这个时候黑铁判官眼红如火灼烫,金石钢铁般的精芒。纸草的沉香,墨汁的浑浊味道,烟草的煎熬,让这石柱般的判官不得不如临大敌。而讼卷阅览更是需要精心细思,戒除妄断,妄言,凭空传语。这讼卷是苍生的咒怨,是嗔恚,过失,孝亲、戒杀,善修,是呼号与悲泣,纸张,墨色都只是其色,形,需要金刚般的大义之心搜罗讼案中的每一个细节,证据,明晓因行后果,分辨事理。纸卷在手,要的不是笔墨功夫,伏案的判官心如止水,披星戴月的阅卷不分昼夜,神色如剪落须发,登坛受戒,而手心中是万千断喝,不施不悭,不戒不犯,不忍不诤,不进不怠,那百尺讼卷赤轴下笔千言,有十万偈,每每想起妄断与其因行果德总是让人深醒。判官林堂断案,明察秋毫,写文章,讼词,结案语气力衰竭而辍笔,这便是古人所说的光昭日月。

只是古人传奇般的断案方式难于考证,对于公案,谜语般的讼案,有理不清的细节,真与伪之间难于定夺,偶尔有一疏漏,错失,对于判官的威严并不损伤。因为他们也只是天地间的凡胎众生,是人心肉眼,也会有漏网之鱼从百尺长的讼卷与光阴里逃脱出来,残喘一口去,讪笑而过。时光如白驹过隙,大抵如此,密密麻麻的案卷,纷繁复杂的人心,江湖,宦海,古来也有各样不同的见解,难于服众,总是这红面判官是紫金鳞甲金刚,泰山压顶不弯腰,听僧人口授浮屠,裁断史家的吊诡笔记,断讼的慢慢长夜,也是不免有荒疏的片刻打盹小憩。金刚怒目,即使黑夜中也是精光灼烫,让人心怵,这其实也是判官的修为,是鬼世界的炼狱,人世间的苦熬,大大小小的事情如尘灰落在剥落釉彩光华的衣甲,案头的卷宗依旧如高山矗立这判官,断的不是公案,而是民情诉讼,那苍生不是善财童子,亦不是化身菩萨。断的是油盐柴米,东家长西家短。他有一种安住生死,考辩天下事理,成全众生的悲悯之心。刚断完冷暖,又来辨识真假,眼神冷而精锐的光芒,人情的苍白,衬托出这判官的威严和寥落。只是他是不能醉下来,已经沧海里捡得泥沙,守得静笃,看这苍云灯火间的众生相。这一点,要比史家聚讼,定论复杂的多。从悟、解、证,到立定断出高下,水落石出,众生的烦恼都在刹那响板落定之时得以了断,哭号之声得于停止,安静重新降临。

古代的律案神奇色彩,隐而不彰,显山露水,看到突兀和悖理,其实却是内有乾坤。厅堂断案,辨明是非,不分黑夜白昼,似乎已经是中国古代的传统,那咚咚咚的敲打声,案堂的断喝,让人昏睡之时,豁然警醒。这判官断的是世间俗人的信愿,有光明的本色,信愿不虚才能看得懂牌局的伎俩,浑水的深浅。乍看那疲惫的神像,像是黑色也像是玄铁之色,古旧而有寒光,这便是判官的通灵之处。世间净眼,看得分明,不会混杂。那判官的眼睛,看一个讼案中的嗔怨,杵怒,丝丝缕缕,乱麻牵扯,因缘聚会,看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咒骂,都是天地上下一个鹞子翻身,判官的种种弘誓愿心,千秋都在其中。这样的判官,其神色,其外形,躯体,便是饱满的了,给人庄严与圆满的形象。案堂间的所思所虑,当事者之间的因果,不能眼不见为净,当然也不像是演说佛书,大意略叙,须得心性本净,耳目所染,一一听辨。一个心智成熟的判官,星夜阅读案卷,分门别类,与书记官一同批阅,听师爷,幕僚们海侃,领会到这讼卷无尽无碍妙旨,待到黎明时分,晓云初现,心境澄明,大处的论证,小处的辩说,丝丝入扣,鞭辟入里。大人小人,君子宦官,云霞的光彩照亮大堂桌几,一夜熬过去,顶额亮堂堂的,闪闪的眼神,移去讼卷笔墨。一瓮醍醐,醉倒在天地间的晨光中,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判官一职,每论及一事,须得熟读深思,在书海与江湖引车卖浆悟得种种法门、人间三昧,看得清人生的无常,不可抵达的,自私的忏悔,妇孺的供养,油盐柴米的。而堆积在案头的辞讼则多是言皆琐碎,事必从残,偶尔遇到酸秀才,或者刁蛮之辈,比批读志怪、杂录、丛谈、辨订更为艰难。因为事理的歪曲,情势的变化往往是暗地里绕着的。门堂前时而是鸦雀无声,时而是闹市般的喧哗,白昼流云宛在订堂,暗夜里暗夜里目光如炬,大堂明镜光华照人,人间的季节就又过了一季。这样的常年断案,走访,采阅,查访,逐渐翔实,须发却也是斑白。那纸卷上的讼词,读来便是一春的光景。那顽强的目光盯着天地间的滴漏,计算着时间,人物,事情的经过,盘算着真真假假的世相,是快乐还是疲惫真的是难于稽考了。只是他们已经忘却自身的存在,一生耗尽在无穷无尽的案卷之中,如蚍蜉,蟋蟀,秋蝉,任讽刺、狭邪、侠义、公案的说书人摆弄是非,解说痴、疑、颠倒,混淆,乱人耳目的事物。

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判官,他的威严,力量都是顽强的,给人大智若愚的感觉,不一味求勇猛精进,一切善巧,那是大慈之训,是笃信不疑,渐断诸障。而古人烧香礼拜的古寺判官之象,香火之中其实它也是接近金刚的本色,眼睁得如圆环,修的是法身,断的是光明,若是深夜鬼魂喊冤,则在他们看来四方世界并无人鬼之分,只有善恶之别,怒喝之下,天地之间云开雾散,便是人间晴朗之时。微尘落在明镜,衣袍,皂鞋,墨砚,那断案的衙堂就是天地之间的道场,无穷尽,无间断,灯烛不灭,鼓声不息,事理所在,人间疏漏,忠奸公私,在这方寸之间分明仔细。

阅读古代的律法书,仿佛独自一人往来于苍老的黄昏,在一个朝堂内寄寓平生的苦闷。黑白分明,目射精光,所及之处,无不清净,那判官白须紫袍,面对明镜顶礼悲泣,这里是屠刀,那里是迷魂汤,无常变化的案情,并没有一个恒久的答案和批复。

天如明镜,照见四方九州大地,疏密破绽,玄机奥妙。古老的天地间,从内心深处来体会这些无常,疵漏,案情,以及恍然即逝的事物,是颠覆正法,直入云顶,接近完美以及诞生光明的因缘际会。仿佛一个面若赤土黑铁的判官,身披了大红袍,远离一切幻妄,静观身心幻垢,等待一切清净的降临。

2008年10月3日0:00

北京·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