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八点,老樟树胳肢下的市委大院门口热闹起来,闪着红灯的电子大门敞开着,人来车往,有赶进来上班的,有赶出去上班的,还有聚在大门口上访的。高南翔出了热闹的大门口往左拐,朝信访局办公室方向走。
高南翔刚到白鹤上任,他不愿像现在大多数新上任的领导那样,先带上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去“深入基层”,而是首先要求信访局欧阳局长提前给他安排一个信访接待日。他说,现在,对于一个地方的真实官风民情的了解,作为一个领导来说,看信访材料和直接接待来访者,是一条比深入基层更好的捷径,因为深入基层常常被下级的智慧所忽悠。这一点,高南翔是有经验的,他在省委机关工作时就有亲身体验。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从一个上访案件入手,往往可以把一个地方的真实问题和复杂关系剥得暴露无遗。
白鹤市不大,辖两区两县,只一百多万人口,叫市才几年,现在,城市人口也才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红头文件上叫做城市化率太低。正因为如此,白鹤的城市建设和农村、农民和农业工作量都很大。此前,上面派下来的几任市委书记似乎都不适应,都是匆匆来匆匆走,所以这次才把高南翔派来。但是,尽管省委组织部领导在新老市委书记交接大会上特地介绍了高南翔是农村出身,又在城市工作这么多年,很适合在白鹤工作,尽管高南翔的表态思路也很清晰,坐在下面听报告的各级官员还是不对他抱有太多的期望,因为每一届新书记到任都有这样的开始。
欧阳局长知道新上任的高书记今天要来局里,但他想不到高书记会来得这么早,见高书记进了办公室就难免有些措手不及,毕竟从来没有哪位市委书记一上任就往信访局办公室里坐。欧阳局长笑得像一个花篮,全身能笑的地方都笑着。他跟高书记握过手,就将皮靠椅轻轻往外拖了拖,拖到一个非常合适的位置让高书记坐下,然后郑重其事捧上一杯茶摆放在高书记的右手边说:“高书记请用茶。”高南翔说,别客气,就端起茶来。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仰天躺在门外的那位有些奇怪的老头儿说:“门外这位老人是怎么回事?”
欧阳局长躬了一下腰,将自己变矮说:“高书记,他不是老人。他还不到五十岁,叫宋大禾,越来越变成个疯子了。您别理他就是。”
高南翔不再问话,两眼像探照灯一样,将办公室扫视了一遍,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和非常整齐地挂在壁上的一排文件资料夹,全都刻在了高南翔的记忆里。高南翔印象不错。
因为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高书记,欧阳局长不敢多说别的话,比如办公经费的困难、落实信访工作的难度,都不敢说,只是想说工作上所取得的成绩。他说:“高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下工作吧。”高书记以零度表情对他说:“今天不听工作汇报。我要看看上访的原始记录。”欧阳局长两眼一定,感到书记是想一竿子插到底。他不得不将那本厚厚的《上访登记册》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书记面前。《上访登记册》的橘黄色皮壳已被翻得有些污损卷角,残缺不齐。高南翔的眼神里推出一浪一浪惊异的涟漪,从《上访登记册》上面扩散开去。
他慢慢地往下翻看那一本本又大又沉的登记册,每一页似乎都重得压手。登记册上,详细记载着何地何时何人因何原因上访,已上访过多少次,有何处理结果。
因为全神贯注,高南翔模样还像几天前坐在省委办公厅自己的案前,但是,他每往下翻一页,就像有人往他心头压上一块大石头,越压越沉,这和他在省委机关工作时的感受已截然不同。在省委机关工作时,对这些问题是居高临下在电话里说事,而此时是身临其境。
高南翔翻到记录着武阳县借娘屯村宋大禾上访这一页时,见那上面记得密密麻麻,就认真地细看起来。正看得入迷,他背后突然有人用颤栗的声音喊道:“高书记,你可要为我们平民百姓做主啊!”随后就是一声皮肉骨头落在磨石地面的闷响。
高南翔转过身来,一眼便认出就是刚才仰天躺在门口的那位“老人”。欧阳局长刚才说过,他叫宋大禾,还不到五十岁。宋大禾跪在地上,额头不停地在磨石地面上磕得通通响,前额已经磕得积了血,红了一大块,热泪沿着他的皱脸在深深的肉沟里迷茫地流着。他双手高举着一份状纸,不停地叫着:“高书记,你要为我们老百姓做主申冤啊!”
刚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的欧阳局长,正准备最后一次修改向高书记汇报的书面提纲,听到宋大禾的喊声,急忙从旁边跑过高书记跟前来,脸黑得锅底一般,但因为高书记在这里坐着,他却又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哎哎,宋大禾,你怎么又进来了?你怎么一下冲进这里面来了呢?你应该先到外边登记!”他一边说,一边使着暗劲把宋大禾往外拖。不料高南翔解开欧阳局长的手,扶起宋大禾说:“大禾老乡,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宋大禾坚决不肯起来,说:“刚才有人告诉我,你就是新上任的高书记,是从省里来的,要我来找你。高书记,你不答应为我做主,我就是撞死在这地上也不起来!我已经在这里登记过三十八次了!”高南翔听这人说话不像个疯子,又刚看过宋大禾多次上访情况的记录,就亲切地蹲下去,双手扶起他,皱紧着眉头说:“大禾老乡,你如果真有冤屈,我答应为你做主!你快快起来,起来了才好说话!”
宋大禾因为上访次数太多,令人讨厌,挨过不少人的骂,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当官的这么亲切地跟他说话,他止住了哭声,抬起那双怒火难熄的眼睛,仇恨、无奈、乞求、希望……千百种复杂的情感都在他那双热泪涌动的眼里搅动、扑腾。但他看着这个答应为自己做主的大官,见他长得宽额阔嘴,耳大鼻直,声若洪钟,和他以前见过的官没有什么两样,猜疑又爬上心头:只怕是一位比以前的官更会说漂亮话哄人的官啊!
欧阳局长见高书记对宋大禾这般亲热,而这宋大禾却如此木讷,没有任何感恩戴德的表情,就立刻对宋大禾做出和悦的脸色来,提示宋大禾说:“宋大禾,这是市委书记啊!高书记哪!他原来是省里领导,现在调到我们市里来当书记了,前几天才到任,今天是他的第一个信访接待日。你真有福哪,遇上了市里最大的官接待你。他答应为你做主了,你还不快起来?你也真是太不识好歹了。快快起来感谢高书记哪!”
宋大禾好像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说:“高书记,你答应为我做主了?”
高南翔说:“我们本来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嘛。”
宋大禾说:“你不会也骗我吧?”
高南翔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只是把宋大禾的手紧紧地握着说:“我现在向你表个决心也没有用。看我们的实际行动吧!”
宋大禾说:“那我先给你磕三个响头!我一定要给你磕!”
宋大禾说着就使出真劲在地上嗵嗵地磕了起来,高南翔和欧阳局长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止住。磕完头,宋大禾站起来了,颤抖着双手,把用尼龙纸包裹着的皱皱巴巴的状纸递给了高书记。
高南翔接过状纸一看,这是一个叫宋春兰的姑娘用圆珠笔写的控诉。
姑娘的母亲前几年去外面打工,因从事有毒作业染了绝病,回家后仍无法治愈。妈妈去世后,现在她跟着带病的父亲过日子。她已经小学快毕业了,因为给母亲治病负债不少,就欠了学校一些钱,那天,学校催着交,父亲又交不出来,她可怜父亲,就趁放假瞒着父亲,一个人到城里去找事做。她没有技术,想在饭馆里端菜洗碗挣些钱。到了白鹤市区后,她看到很多饭馆门口都挂有招服务员的牌子,心里好高兴。但她一问,都嫌她年纪和个头太小。她沿着街头一家一家找下去,一直找到天黑还是找不到要她做事的地方。正在她愁着这一夜没法度过的时候,一位好心阿姨走来关心她,问她要找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她如实地跟那阿姨说了。那阿姨就领她进了一家酒店,给她好菜好饭吃,还叫她好好洗一个澡,给她换了一套新衣服,喷了香水,还说要给她找个吃得好穿得好的好工作。晚上,阿姨和她的男人将姑娘带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说是带她去工作。她被带到一家大宾馆,坐电梯上到八楼。阿姨和男人敲一个房门,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开了门。阿姨和汉子说:“皮总,你要的人我给你弄来了。”那个叫皮总的人,给那阿姨沉沉的一袋钱。阿姨的男人将姑娘推进了门去,说:“你好好工作就会有好多钱给你。”姑娘一看不对头,转身往外挤,阿姨吓着她说:“听话,好好跟皮总做事!”阿姨的男人说:“你敢不听话?皮总要是不满意的话,老子要你死!”姑娘是第一次进城,当时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再说什么,也不知到底要发生什么。那个叫皮总的人将门反锁了,将她抱到床上剥她的衣裤,姑娘苦苦哀求,但没有用,姑娘开始挣扎,那个叫皮总的人就捉住她说:“老子是花了高价买来的……”姑娘被那个叫皮总的人糟蹋了一夜,这一夜,姑娘都在哭叫着爸爸……她在诉状最后写道:“叔叔,伯伯,阿姨,你们一定要为我做主,把坏人抓住……”
一页页控诉,字是那样地幼稚,状纸上还像留有不少的泪痕,泪痕浸透了纸背。这使高南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愤,他把诉状拿在手里,努力克制着自己,看上去,他非常地平静,但当他把状纸放在桌上时,欧阳局长发现他捏过的地方已有了不能恢复的指头陷坑。高南翔说:“大禾老乡,这份状纸我收下了!”
站在一旁的宋大禾说:“我女儿现在已经不像个人样了。”
宋大禾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高南翔说:“我女儿可聪明了。这是她十岁生日那天,我带她到县城里照的。高书记,你看看。我女儿现在已经不像个人样了,你看看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女儿被人糟蹋得没有个人样了!”宋大禾反复反复地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声音像老牛被割断喉管那一刻,苍凉而悲愤,震颤人心!
高南翔接过宋大禾递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的确是天真烂漫,她笑得那样开心估、那样甜蜜,看得出,她长得也很健康,眼神里充满了希望。那时候她一定生活得很幸福。高南翔问:“你女儿今年多大?”
宋大禾说:“今年十三岁。”
高南翔也有个女儿,她叫高蓓,正和这女孩子同庚。
高南翔说:“你女儿现在在哪里?”
“就在门外站着。”宋大禾擦了把泪走出门去喊道:“我的宝贝女儿啊,你快进来见见这个大官。他答应为我们做主了!”
大约是女儿不愿进来吧,宋大禾在门外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女儿拖进办公室。
高南翔沉沉地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小女孩。她没有自己的女儿高,身材又小又瘦,简直让人看不出她有十三岁!一双胶底布鞋被硬硬的脚趾拱破了,没有穿袜子,露出一个黑黑的大脚趾;头是认真疏过的,但黄黄的头发像一蓬被霜雪冻死的韭菜,扎起来很不顺溜;她双手捂住脸不让人看,捂脸的手上有密密的伤痕,那是荆棘和巴茅在她肉皮上割刻的纵横。高南翔看着这个女孩,想着自己的女儿,他心酸地说:“姑娘,你别伤心,既然你们父女俩找到了我,我就一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宋大禾赶紧按了按女儿的肩膀说:“春兰啊,宝贝女儿,你还不快跪下谢恩啊!”
春兰姑娘捂着脸赶紧下跪,大哭起来说:“叔叔,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高南翔赶紧扶起春兰姑娘说:“姑娘,千万别这样,我可受不起啊!你脸上有什么伤痕吗?你这么老捂着脸不让人看?”
宋大禾说:“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她一见人就这么捂着脸。”
高南翔说:“姑娘,你不羞!真正应该感到羞耻的不是你!是那些禽兽不如的坏人!”
宋大禾赶紧把女儿的手拿开,哄她说:“女儿,你放开手,让这大官看看。这大官说你不羞你就不羞!”
春兰慢慢放开手,露出她的脸额来。高南翔内心里颤栗了一下。这哪里像十三岁姑娘的脸?那是一张干死了、揉皱了的黄桐叶,只有那两行痛苦的泪水还在她那黄死的脸上发着一点儿光泽。谁知道这些日子他们父女俩是在怎样的条件下挣扎啊!春兰这张泪脸,就如一幅铜刻,牢牢地嵌在了高南翔的脑子里!
高南翔那双热湿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春兰姑娘。他想得很多,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喝牛奶吃面包和爸爸妈妈耍娇的样子,又想象着春兰姑娘在家里帮爸爸做饭喂猪砍柴割草的样子,他还想起农村很多像春兰这样的姑娘……
高南翔转过脸去坐下来,偷偷从裤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沾沾眼角的泪水,面前的一切慢慢地清晰起来。他严肃着脸孔,从青瓷笔筒里抽了笔,批了一段话给政法委转公安局:
市政法委并转市公安局主要领导:当前,在我们身边,贫与富、强与弱正朝两极加剧,作为党政部门的领导,如果当不好二者之间的天平,那就总有一天会给我们来之不易的改革开放大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民众如水,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今天的‘天平’当然绝不能是打富济贫,但也不能爱富弃贫,不能傍富踩贫,而是要保证每个人(无论贫富,无论强弱)的人格平等!宋春兰父女在两年里已上访38次,此案令人愤愤,是可忍孰不可忍?望速速查实,并将侦办情况及时报我。高南翔。
高南翔批过这些感情强烈的话语,依旧愤激难平,意犹未尽,又担心别人说他初到白鹤就这样批转信访案子不太合适,就抓起电话直接打到公安局找局长,说他刚批转一个信访案子,要政法委转给他们局里,收到信件后一定要抓紧查办。
不料局长却说,这是个老案子,很复杂。
高南翔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给公安打电话是这样一个回答,听口气,这个局长很有点分量。高南翔说:“就是再复杂,也要拿下来!有什么困难我支持你们!”
局长说:“这个案子早就拿下来了,已经明明白白地摆着。”
高南翔说:“又说很复杂,又说早就拿下来了,明明白白地摆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局长说:“这个案子不是案情本身复杂,而是复杂在案子以外的种种关系。”
高南翔说:“你别给我兜圈子,直说是什么地方很复杂?”
局长说:“这个,其实你只问问市里其他领导就明白了。领导们没有谁不知道。书记啊,就你刚来白鹤还蒙在鼓里。”
高南翔说:“照这么说,这个案子是有人故意顶着不让办?是有人干扰执法喽?”
局长告诉高南翔,在他未来之前,这个案子已在领导们中间闹过风雨了,案子是很清楚的,材料也都在,说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主要是领导思想不统一才搁在那里。
高南翔听这么说,沉思了一会儿,他感到奇怪,现在,行政领导督促执法部门秉公执法才是正理,难道还真有行政领导敢如此大胆阻挠执法?案子办到了这一步,谁敢叫停?什么叫主要领导思想不统一?是涉及到某领导的亲戚?是某领导受了贿?是上面有干扰?高南翔说:“你们依法办事就是,我倒要看到底是哪位领导要阻挠你们办这个案子!”
局长说:“高书记,我可没说过哪位领导阻挠办案啊!我可没有在你面前告哪位领导半个字儿的黑状啊!说实话,这个案子涉及市里的经济工作大局,对这个案子有不同看法的这位政府主要领导也是好同志,平时对我们执法是很支持的,从来也没有干预过我们依法办事。可这回他……”
高南翔听着局长越说越深入,越说越具体,也越说越复杂,就说:“看样子,在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这样吧,明天下午你到我办公室来详细说说。我要看看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高南翔一边打电话一边想着,难道是老万在里面作鬼?他不会这么没有法纪意识吧?但公安局长的话里明明包含有这层意思,尽管他在很狡猾地躲闪其辞。
局长说:“我叫管刑侦的副局长带具体的办案人员来向你汇报,他们比我更清楚。”
高南翔说:“怎么,你想脚板底下抹桐油?怕得罪了谁是不是?”
局长赶紧重复着解释说:“我万万不是这意思。我怕得罪别的领导,难道不怕得罪高书记吗?谁还不知道高书记是市里一把手呢!我是已经定好明天下午有个重要会要开。”
高南翔觉得自己此时不能让步,要是这时在这个局长面前让步,他就不像个市委书记了,这将意味着以后他的政令是否能够通畅。他说:“我才来几天,和谁都绝对没有矛盾,这你放心!我高南翔只想给老百姓做个主。明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等你们,你亲自带办案人员来!”于是,局长不能不答应说:“那好。按书记指示办。”
放下电话,高南翔心里沉了起来:这个局长会来吗?他如果不来,下一步怎么下手?如果下手狠了,又会带来什么后果?有谁会是他的后台?……要为老百姓做个主,一开始真就这么难,往后还不知道会碰到些什么。如果真是老万搅在这里面的话,那一定要弄清楚,老万在这件事情上到底准备出张什么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