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就是静思默想的人

大部分人从一出生就成为平庸中的一员,他们的脸上有着庸俗的表情,从他们脸上能够清楚地看出:他们的认识活动完全唯他们的意志活动是瞻,二者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以至于他们除了与意志及其目的相关的事物外,不能感知其他事情。天才的表情——这是一切禀赋很高的人都相像的地方,它来自家族遗传——相比之下就非常突出,他们的智力从为意志的服务中解脱出来,认知活动胜过了意志活动。

由于所有痛苦都产生于意志活动,而认知本身却是毫无痛苦或愉快的倾向的,因此,这让天才人物饱满的额头和清澈、直观的眼神——由于它们没有屈尊于意志及其需要——带上了一种巨大的、好似脱离了尘世的喜悦气质。有时,当这种喜悦被充分表现出来时,脸部的其他器官,尤其是嘴巴,流露出来的忧郁正好与之相配合——这种结合可由乔尔丹诺·布鲁诺在一部喜剧中的佳句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作为智力根源的意志反对智力从事任何与意志毫不相关的其他事情。因此,只有当智力脱离意志时——即使只是一时——它就有可能对外部世界做出纯粹客观和深刻的认识。只要智力依然受意志的束缚,它是不能靠一己之力活动的。只要意志不唤醒智力并让它行动起来,智力就会处于沉睡的状态中。如果它被意志唤醒,就会根据意志的利益对事物之间的关系作出十分精准的了解和判断。精明人就是如此,当然他们的智力必须一直处于被意志唤醒的状态,必须受到意志活动剧烈的刺激和鼓动。

不过,正因为这样,他们也就没有机会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由于意志活动和目的打算让他们的眼光变得狭隘,他们仅仅看到事物中与意志和目的有关的一部分,对其余的部分视若无睹,其中一部分则被曲解后在人的意识中出现。例如,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只会把莱茵河及其河岸看作地图上浓重的一撇而已,河上的桥梁就是断开这一大撇的一条细线。而在一个头脑中满是目的和打算的人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作战计划图中一处美丽的风景。当然,这些是帮助准确理解的较为极端的例子;不过,意志轻微的兴奋和激动就会带来认识上的一些与前面例子相似的歪曲和变形。只有当智力脱离意志活动的掌控,自由面对客体,且在没有意志驱动的情形下依然处于特别活跃的状态时,世界才显示出真正的色彩和形状,所有和正确的含意。

当然,出现这种情形与智力的本质和使命相悖,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看这种情形是非正常的,也是特别稀有的。不过,天才的真实本质也正在于此,也唯有在天才身上,上述状态才能以非常高的频率出现。但对于其他人,只有在与此相似的情形下,才会偶然、例外地发生。在《美学的基础》中约翰·保罗把天才的本质定义为静思默想,我把这个定义理解为我前面阐述的意思。也就是说,普通人沉溺于纷乱、骚动的生活里,因为他们的意志,他们被这种生活所奴役,他们的头脑中充满了生活中的事物和事件,但他们却对这些事物视若无睹,甚至连生活的客观含义都没法领会。这就好比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内的一个商人,旁边的人说话他都听得到,但整个交易所发出的好似大海的轰鸣、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他却听不见,而这种声音却让远观者非常惊讶。

相形之下,天才的智力和自己的意志,也就是和自己的个人是处在分离状态的;许多相关的事情并未掩盖这世界和事物本身的本来面目。相反,天才对这些事物有着非常清晰的意识,并且,在这些事物的客观表象中能发现和认识这些事物原本的样子。从这种意义上讲,天才就是静思默想的人。

正是因为这种静思默想,画家才能把他看见的大自然忠实地在画布之上再现出来。文学家则运用抽象的概念,精准地重新召唤出直观所见,把普通人只能感知的一切用语言表达出来,进而引入听众抑或读者的意识里面。动物毫无与人类相似的静思默想行为。它们具有意识,也就是说,它们能认出自己及其能感受到的苦与乐,以及引起自身苦与乐的东西。不过,动物的认识向来都是主观的,永远都不会客观,在它们的认知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它们所了解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用于描绘、表现的题材,也不会成为需要思考解决的难题。

动物的意识绝对是形而下的。尽管常人与动物的意识并不是同一类,但从本质上讲却有些近似,由于在常人对事物和世界的认识中主观是最主要的,形而下的成分获得了优势地位。常人仅仅对这一世界的事物有所察觉,而不是这一世界本身;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在做每件事情的过程中承受的痛苦,而并非自身。随着他们的意识愈来愈清晰,静思默想也就表现得愈来愈显著了。那么,这样的情况就会渐渐出现:有时——尽管只是极少数情况,而且,这种清晰认识的程度也有很大的差别——这类问题就像闪电一样在人的头脑中闪现:“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或者,“这一切到底是怎样的?”倘若对第一个问题的认识达到了一定的清晰度,而且连续不断出现在脑海里,一个哲学家就这样诞生了;同样,第二个问题造就出了文学家或者艺术家。因此,这两个高尚的使命都源于静思默想,而人们对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认识是这种静思默想气质的第一来源,他们因此可以对这些事情进行静思和回顾。不过,整个过程得以发生都是由于智力有了相当的优势,它可以暂时摆脱原来为之服务的意志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