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译本序(1)

1749年8月28日,歌德出生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765年遵父命到莱比锡大学学习法律,三年后,因咯血辍学回家养病。1770年,病愈后到斯特拉斯堡继续学习,翌年获法学博士学位。但对歌德来说,最大的收获却是在这里结识了赫尔德尔这个“狂飙突进”运动的领袖。

在赫尔德尔的影响下,歌德加深了对莎士比亚的认识,并且开始重视民歌,向民歌学习:这都是对他日后的创作有良好影响的。

18世纪的德国是一个分裂的国家,存在三百几十个独立的小邦,还有一千四五百个骑士庄园。名义上虽然有一个统一的“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个摆设。一个大帝国分裂得这样七零八落,其经济的落后和思想的混乱也就可想而知了。虽说穷则思变,但在德国,政治上的变革还提不到日程上来,只是在文学上出现了喷火口。18世纪初,德国产生了“启蒙运动”,特别是到18世纪中叶,莱辛进入文坛,以其旗帜鲜明的剧作向封建专制制度展开了猛烈的攻击。接着在70年代至80年代中期,又发生了“狂飙突进”运动。“狂飙突进”运动崇尚天才,主张“返归自然”,曲折地表达了反封建,反教会,要求肯定个人价值的资产阶级革命思潮。

歌德是“狂飙突进”运动的主将。在这一运动的鼓舞下,1773年他发表了剧本《葛茨·冯·伯里欣根》,次年又发表了轰动欧洲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举成为德国公认的大作家。

1775年,歌德受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邀请,进入萨克逊—魏玛公国。他想在政治上一显身手的热望,终于以失望告终了。1786年,他在失望之余,从魏玛宫廷悄悄地出走,去意大利旅行。直到1788年,才以解除一切政府职务为先决条件,又回到魏玛。起初还负责魏玛剧院和文学艺术事务方面的领导工作,后来干脆过隐居生活,潜心著述,一直到1832年3月去世。

歌德的《浮士德》断断续续写了六十年。

历史上确有浮士德其人,叫约翰·浮士德,生于1480年。他占卜,变魔术,搞炼金术,自称无所不能。1540年,他死于一次炼金试验的爆炸事故。在教会统治的中世纪,浮士德的这种行为自然是不能容忍的异端。于是他成了民间传说中的热门话题,各种真真假假的传闻逸事都被附会在他身上。1587年出版了一本佚名作者的《约翰·浮士德博士的故事》,书中开始有了浮士德与魔鬼订约出卖灵魂,并和魔鬼讨论各种科学问题等情节。尽管作者从教会的立场出发,意在述说浮士德的堕落,谴责他奉行无神论,不信宗教,但民间却把他当作一个奇人来接受。18世纪是欧洲资产阶级走上政治舞台的世纪,人心思变,一些得风气之先的人物,都在考虑如何摆脱封建统治,摆脱教会的思想钳制。从浮士德出卖灵魂给魔鬼,借超世的力量去达到尘世享乐的目的,并和魔鬼讨论各种科学问题,到运用被教会视为异端的科学方法去探求人生价值和生活真理,这不过是一步之转。当时代无形的巨手推着人往前走时,要从浮士德身上看出叛逆的因素来,这显然不是多么棘手的问题。德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作家莱辛,就曾经想写一个有关浮士德的剧本。剧本虽然没写成,但附在一篇文章里的提要告诉人们,在他笔下,浮士德走的已经不是堕落的道路,而是探求真理的道路。歌德小时候就看过有关浮士德的木偶戏,这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768年回家养病时,又接触过有关巫术、炼丹术和观星相的书籍。这一切,自然都可能触发他从叛逆的角度来写浮士德的欲望。

1769年,歌德在喜剧《同谋犯》中第一次提到浮士德,说明这时他已经在构思。正式写下来,是1773—1775年的事。1777年,歌德曾在魏玛宫廷中朗诵过。他当时没有发表,后来也没有保存手稿。

但当时有个宫廷女官抄了一份,1887年抄本被发现,后人就称这部未完成的《浮士德》为《初稿浮士德》(Urfaust)。《初稿浮士德》总共二十一场,葛瑞琛悲剧就占了十七场。这其实只能算一个爱情悲剧,是典型的“狂飙突进”时期的作品,与《少年维特之烦恼》是同一路数的。这说明青年歌德还驾驭不了这么重大的题材。这是第一阶段。

《浮士德》写作的第二阶段是1788—1790年。歌德漫游意大利时,又想起了《浮士德》,回来后根据草稿对原先写的做了一些修改,又增写了“魔女的丹房”和“林中石窟”两场,1790年以《浮士德片断》为名发表。这是《浮士德》第一次问世。

第三阶段是1797—1808年。1795年,歌德与席勒订交后,又想起了这部未完成的作品,在席勒的敦促和帮助分析下,歌德又动起手来。但直到席勒逝世(1805年)后,1806年才完成第一部,并于1808年发表。在这段时间里,歌德还考虑好了,决定将这一悲剧分为上下两部来写,第二部的写作提纲也初步拟订好了,还写了第二部的核心部分“海伦”(1800年)。

第四阶段是1825—1831年。在这次中断的近二十年里,歌德有时已失去信心,估计完不成这部作品了。但到1825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的歌德,又豪兴大发,拾起这似断若续的思绪勤奋地写作起来。

在日记里,他称第二部的写作为“主要事业”。1831年7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主要事业完成。最后誊清稿。全部誊清稿装订成册。”

这部巨著终于完成以后,歌德将全部手稿装在袋子里封存起来,决定等他去世以后再发表。但1832年初,离他去世两个多月前,他又启封将手稿拿出来,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改。

《浮士德》是通过两次打赌来展开情节的。第一次在“天上序幕”中,上帝和梅非斯托打赌。上帝认为“善良人就在迷惘里挣扎/也终会悟出一条正路”(328—329行)。梅非斯托则认为人类“像长腿促织”,因为有了理性反而“落得比兽性更为兽性”(286行),只消把浮士德“拖进粗野的人生/体验些庸俗无聊的事情”(1860—1861行),就能把他引向堕落。由这个打赌又引出了浮士德与梅非斯托的打赌。在民间传说中,浮士德与魔鬼签订的是出卖灵魂的契约,目的是为了换得超人的权力去寻求享受。但在歌德笔下,却变成了两人打赌的协议。梅非斯托认为人的追求是有限的,容易满足的;浮士德则坚信自己不会被感官的、物质的享受“哄得游手好闲”,因此断然声言:

只要我一旦有这个话头:

你是真美呀,请稍稍停留!

到那时你可以将我锁住,

到那时我甘愿万事全休!(1699—1702行)

这可以说是人性永远向上而且必胜的宣言!浮士德怀着这种必胜的信心,与梅非斯托打赌,由此引出了《浮士德》的全部情节。

浮士德一生经历了五个悲剧。

先是知识的悲剧。他孜孜不倦,对中世纪的各种知识“全都进行过彻底钻研”(357行),结果绝望得几乎自杀。绝望之余,他诅咒一切,连天恩、信仰、希望、容忍(1587—1606行),总之,中世纪的一切信条和道德都被否定了。他与魔鬼订约,决心借魔鬼的力量——其实也就是想借助人世间邪恶的力量,也就是想不择手段——去阅历生活。

其次是爱的悲剧。在“魔女的丹房”里喝了汤药以后,浮士德再返青春——象征他由中世纪跳到了资产阶级在欧洲全面兴起的18世纪。人生遇到的头一个大问题就是爱情,一切反封建斗争,往往都从这里找到触发点,从莱辛的《爱米丽雅·迦洛蒂》到席勒的《阴谋与爱情》都是这样。封建社会的小农或小市民,与新思潮结合时,结局必然是悲惨的。浮士德在魔鬼操纵下——也就是在邪恶意念的驱使下,毁掉了葛瑞琛。“瓦普几斯夜会”实际是浮士德濒于堕落边沿的变形反照;但他时时寻求跳出这种邪恶的立足点。最后他没有在邪恶中毁掉,只是怀着“自咎的通红的利镞”(4623行)遁入大自然,去寻求解脱,寻求新的起点。

第三个是为统治者服务的悲剧。浮士德进入皇宫,当然是以歌德进入魏玛宫廷为背景的。有意思的是,浮士德进入宫廷是魔鬼一手导演的,这显然暗示了歌德对进入魏玛宫廷的懊悔心情。浮士德在皇宫里,只不过是不带弄臣名号的弄臣,这是可悲的。后来,皇帝想见到古希腊美人海伦,浮士德见到海伦的阴魂后,激动得在爆炸事故中昏死过去。终于在霍门库鲁斯带领下,去参加“古典的瓦普几斯夜会”,寻找海伦——寻找古典美。不言而喻,从这里可以看到歌德走出魏玛宫廷,去意大利寻找艺术新天地的蛛丝马迹。

第四个是美的悲剧。浮士德寻得海伦并与之结合后,生子欧富良。

象征诗并借以影射拜伦的欧富良摔死后,海伦随之消逝,其衣物托起浮士德飘回北方。

前三次悲剧性的遭遇,留给浮士德的是沉痛的教训,甚至是罪疚感。这一次,浮士德却是怀着余味悠然的心情飘落在山头上的。

而且,按梅非斯托的说法,这些岩峰“原本在地狱里深埋”(10072行),由于火山爆发,致使“原先的地底如今已变做山巅”(10088行)。梅非斯托本想诱使浮士德下地狱,现在却穿着七里靴紧追,跟着浮士德来到了与地狱两极对峙的山顶。如果作为读者有权这样来分析,那我们就可以说,歌德是想借此来暗示,浮士德由地狱边沿(在“瓦普几斯夜会”上的表现),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逐渐升高的层次,由主动呼唤恶魔(1118—1121行),到对恶魔又鄙视又离不开(3240—3250行),到痛恨恶魔(“阴暗的日子”一场),以及到第二部第四幕开头把恶魔甩得要穿七里靴在后面追赶,再到想彻底摆脱魔法(11404—11405,11423行):这是他灵魂逐渐净化,逐渐升高的过程。

第五个悲剧是理想的悲剧。这时的浮士德已坚定地确立了主体意识,像高耸的大山屹立在坚实的生活地基之上。这时,任何外力都不可能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来而使他茫然自失。一切前人归之为命运的盲目的力量,在叩开他的心扉之前,都必须受到理性的审验。当带有哲理寓意的人物“忧愁”向他逼近,自诩具有压倒一切的威力时,浮士德的回答却是:“你忧愁纵有潜渗的威力/我对这威力却并不承认”(11493—11494行)。当然,忧愁毕竟是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的,浮士德还是被她吹得失明了。“人生愁恨何能免”,这原是无可奈何的。然而,浮士德是从大宇宙中翻腾过来的,在人类生活的坐标系中,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坐标点,穿过他心灵的这根射线,既串联着人类发展的三千年历史,又按确切的方向朝前延伸。

浮士德的失明,寓有哲理的深刻性,这无异于要告诉读者,人类的发展既是清醒的,又是盲目的。因为带有盲目性,人类就永远无法避开忧愁的袭击;但是,盲目只是潜藏在清醒的夹缝里。时代可能会被盲目的行为卷进混乱,但在先进人物那里,清醒却不会留下充分的空隙,让盲目来发动突然袭击。正因为这样,被忧愁吹瞎双眼以后,浮士德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从理想的轨道上滑脱出来。他想到的只是:

黑夜逼过来像越来越暗,

我内心却照得明光闪闪。

……

已经规划的要立即做好,

让大胆的设想终于实现!(11499—11506行)

浮士德就是在这实现理想的过程中死去的。他死后,即将被梅非斯托捉住的灵魂,却被天使救走了。那么,浮士德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呢?我认为是胜利了,他没有被引向堕落,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但是,他也并没有一劳永逸地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打赌还将在下一个更高的层次上继续进行,人类还会有走进低谷的时期。尽管总的来说,人类总是由一个阶段发展到另一个更高的阶段,但这种发展随时都可能产生断裂。出现断裂的时候,梅非斯托就仍有可能成为暂时的胜利者。

既然浮士德胜利了,就算是在这个阶段上暂时取得了胜利吧,歌德为什么又管这部作品叫悲剧呢?前面的四次追求,不管是不是有所得,最后到底都落空了,叫作悲剧是合情合理的;可最后这个理想的悲剧,理想并没有落空,也叫作悲剧岂不矛盾?其实不矛盾。

在歌德看来,人类的追求不管计划得如何周到,终究有盲目的一面,就像浮士德终于被忧愁吹瞎了眼睛一样,这就是可悲的。另外,歌德相信人类终将毁灭,浮士德和梅非斯托打赌时就说,他要“把人类的哀乐集于一身”,“和人类一样也最后消尽”(1773—1775行)。

既然人类终将毁灭,那么,人类的追求尽管一步步都达到了目的,自然也还是个悲剧。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说,浮士德是一个永远在追求,永远在探索,永远在完善自我,永远在超出自我,又永远在确定自我的典型人物;《浮士德》写的是人性在艰难的环境中艰难地展开的苦难历程。

“不息地行动”是浮士德一生的座右铭。翻译《圣经》时,他由“最初是言论”改为“最初是感觉”,再改为“最初是力量”,终于改定为“最初是行动”(1224—1237行)。行动的对立面就是拖沓,就是懒惰,其结果就是迟钝。所以他声言:

我不在僵化中寻找康宁,

惊颤是人性最美的部分;

这世界再使人感情迟钝,

一惊颤对怪事会感受极深。(6271—6274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