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最正宗的邯郸原住民,李立群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性格特征,正是古赵遗风的真实写照。
已经年过六旬的他,虽然吃穿不愁,但却不顾儿女的劝阻,固执地从事着一项既耗神又费力的工作——为一家首饰工厂磨制人造宝石。
吃过早饭,他就背着一条破旧的编织袋来到华美首饰加工厂,加入了等候交活儿的队伍中。
质检员朱燕是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大大咧咧的脾气,说话的时候喜欢和周围的人拍拍打打。这一点让刻板的李立群看不惯——大姑娘家的,稳重不足!
轮到李立群了。朱燕朝李立群笑了笑,麻利地从他带来的蛇皮袋里稀里哗啦倒出了孔雀绿宝石,举着放大镜仔细分辨起来。
不一会儿,朱燕放下手里的放大镜,赞赏地对李立群说道:“大爷,你这回交来的成品又全部合格了。”说着话朱燕顺手拿过一张单子,飞快地填了两笔递给李立群,“老规矩,在这儿签字!”说到这儿,朱燕吩咐旁边的同事:“按照每颗三角钱的手工费给大爷付款!”要知道,这个价格是厂里对产品全部合格者的奖励,每颗多给二分钱。
李立群笑嘻嘻地把钱收进了上衣口袋,朝着朱燕说道:“闺女,再给我领十包原料!”
朱燕听罢立即善意地劝阻道:“少领点吧,大爷!这活又毁眼睛,又伤身体,您老最好还是悠着点儿。”
朱燕的话令倔强的李立群感到有些受辱,下意识地用手蹭了蹭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固执地回答说:“没事儿,我这几年已经习惯了,要是一天不磨这玩意儿,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好……”
朱燕听罢一笑,跟李立群开起了玩笑:“大爷,你家里之前不是开大买卖的吗?赶紧把压箱底儿的宝贝拿出来呀!好歹卖一件也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李立群听了立即正色回答说:“我家祖上除了诚信的家风啥也没留下!这比什么宝贝都珍贵。”
李立群的严肃让朱燕噤声,以为自己说了什么冒犯老人家的话。
李立群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严肃,赶紧笑了笑,自我解嘲说:“老辈儿就是真的留下了仨瓜俩枣儿的,也值不了什么钱。”
就在李立群拿着新的原料回家时,香港维多利亚湾附近的凯华大厦里,凯华艺术品投资集团的董事长潘虹正在召集高层管理人员开会。潘虹身穿剪裁得体的法国Haute Couture定制套装,气定神闲地注视着与会的集团高管们。别看潘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但岁月却没能给这位仪态雍容的女强人留下太多的痕迹,她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在她的带领下,凯华集团已经连续十年在“全港艺术珍品拍卖会”上获得了最佳拍品的桂冠,如今的凯华集团已经俨然成了业内的霸主。
在静得似乎能听见银针落地的会场上,潘虹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各位,我正式向大家宣布,我们凯华集团准备在即将开幕的这一届全港拍卖会上再次卫冕,并一定要成功!”潘虹好整以暇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又加重了语气:“我要着重强调的是,一年一度的‘全港艺术珍品拍卖会’是港人乃至整个华人世界的艺术品投资风向标。它将直接左右着整个艺术品投资市场。为此,我要求集团上下必须全力以赴,不得产生一丝一毫的懈怠。”
潘虹的话令在座的高管们神情肃然,会议室内因此出现了更加难耐的寂静。潘虹的女儿潘佳也作为高管列席其间,集团法务部总监胡平江坐在她的身旁,在大战来临前的肃穆之中,两人在不经意间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其中不乏温情脉脉的成分。
潘佳就像昂贵的洋娃娃一般华美娇贵,而胡平江则给人一种精英的形象。身穿深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的他器宇轩昂,身上似乎永远毫无破绽。
就在这时,潘虹的秘书突然推门走进会场,悄悄来到潘虹的身后,附在她耳边低声咕哝了几句。大家吃惊地看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潘虹居然神色大变,沉静如水的眼神中出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慌乱。
“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儿,希望各位精诚努力,全力以赴实现集团的总目标!”潘虹用这句话简短结束了会议之后,立即站起身对潘佳吩咐道:“潘佳,你跟我来!”
潘虹面沉似水地离开会场,脚步不停直奔大厦的停车场。潘佳很少看见母亲这般模样,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敢问。
直到上了车,潘虹才红着眼圈告诉潘佳:“佳佳,刚刚医院打来电话,说你外公的病情恶化,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句话令潘佳瞬间明白了潘虹失态的原因,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卧病多年的外公在母亲心里的分量。
等潘虹母女赶到医院时,已经等候多时的接待人员立即小跑着带路,把潘虹母女领到了三楼尽头的特设ICU监护室里。看到潘虹的出现,本来已经衰弱到极点的潘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潘虹俯下身,把头凑近父亲嘴边,极力压抑着哭泣,温柔地说道:“爸爸,我来了……”
老人挣扎着抓住了女儿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说:“有……有一件……往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老人的这几句话无疑是在交代后事了,在外人眼中的“铁娘子”潘虹立即在一瞬间崩溃,忍不住哭着嚷道:“爸,我不要听什么往事!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老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你要看开些,人哪有不……不死的……”潘父挣扎着继续说道,“我……我希望……希望你能尽快返回内地,去……去一个叫邯郸的城市,寻回……寻回我在战争年代委托‘福祥当铺’保管的元代青花梅瓶……”
潘虹听罢大吃一惊,因为元青花存世本就稀少,就是一件残缺的小物件也价值不菲,更别说是只有传说中才听到过的梅花大瓶了。那简直就是人间瑰宝,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就在潘虹被惊得目瞪口呆之际,老人已经把一张满是岁月痕迹的当票交到了潘虹的手上。
潘虹接过一看,这是一张民国时期的当票,上边的有效期是六十年,根据当票上开具的日子一算,距离赎当的日期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
因为满怀希望的缘故,父亲回光返照般精神大振,竟然语句连贯地告诉潘虹:“这对元代青花梅瓶至今仍没有出售的记录,只要找到当年邯郸‘福祥当铺’的老板或是他的后人,就算成功了一半。”
看到女儿沉默不语,老人立即神情亢奋地解释说:“放心,我当年之所以把这件宝贝委托给‘福祥当铺’,就是看中了这家当铺‘诚信传家’的好名声,你务必替我寻回这对遗失多年的瑰……瑰宝……”
潘虹含着眼泪问接近弥留的父亲:“爸爸,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采取行动?”
临终的老人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叹息:“这……这件事,我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过。只是能……能动的时候惧怕政府会追究我在那场战争中的罪责。后……后来内地的政策变得让我放……放心了,不想却老病缠身,一步也不能再离开病床了……”
潘虹赶紧忍着眼泪柔声安慰父亲:“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
听了女儿的承诺,父亲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包袱,再也支撑不住了,眼睛里的光泽开始渐渐黯淡,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微弱。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生命的最后一息嘱咐道:“一定要去……邯……邯郸……”
在邯郸,李立群又出现在人造宝石首饰的工厂里,再次以全部合格的标准交了活儿。就在他背着刚领到的几包原料离开时,却和一个风风火火的男人撞了个满怀。李立群抬眼一看,这个冒失鬼竟然是二女儿的小叔子梁振标。
梁振标这时也看清了李立群,忙不迭地道歉:“呦,大爷是您啊,真对不起,没碰伤你吧?”
李立群对二女儿李亚娟这个小叔子并不陌生,知道他从小就在社会上瞎混,没少让家里操心。这几年他倒是安分了些,在古玩一条街鼓捣了个铺子,干起了用假古董蒙人的勾当。渐渐有了些钱,现在也是有车一族了。
一向对梁振标没什么好感的李立群皱着眉头:“你小子冒冒失失的,来这里干什么?”
梁振标用一副不屑的表情看了看李立群肩上的编织袋,对李立群说:“大爷,我劝你干脆别干这破活了,到我那儿去帮我鉴定古玩旧货算了。就凭您老的眼光和手段,挣的钱肯定比磨这些破玩意儿多!”
看见李立群摇头拒绝,梁振标还想继续劝说,不想朱燕走了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梁振标,你还知道来呀?”
李立群显然不想再继续跟他纠缠,趁着朱燕跟梁振标说话的当口儿,背起蛇皮袋悄悄走了。
梁振标看着已经走远了的李立群,不由一跺脚:“真是的,又把财神爷放走了……”
朱燕看在眼里,奇怪地问梁振标:“标子,你怎么会认识李大爷?”
梁振标白了朱燕一眼,回答说:“岂止认识?我嫂子李亚娟就是这老头的二女儿,说起来沾着亲呢。”
朱燕听了更加奇怪:“哪儿有见了亲戚就叹气的?”
梁振标被朱燕逗笑了,“你懂什么?这老头其实是个财神爷……”
这回轮到朱燕大笑不止了:“谁见过整天躲在家里磨人造宝石的财神爷呀……”
一向没个正形儿的梁振标这一次却正经了起来,一脸严肃地告诉朱燕:“真是少见多怪!这老头要不是因为太固执,早就发了!”说到这里,梁振标望着李立群消失的方向愤愤不平地继续说道:“他宁肯磨你们厂那些没人要的人造宝石也不肯到我的店里去。要不我一个月给他开个万八千都是少的!”
朱燕听了咋舌:“万八千?这是你这个抠门奸商说的话吗?”
梁振标冷笑一声,悻悻回答说:“人家祖上当年开过大买卖,就凭他祖辈相传的手艺和眼光,就是到香港也是人人争抢的宝贝!”
朱燕听了也很替梁振标感到惋惜,随口劝道:“标子,他没给你干,不也没给别人干吗?不要性急,以后再找机会劝劝他,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回心转意了。”
梁振标摇摇头叹道:“难呐!这老头可固执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过誓,一辈子不碰古董,不吃肉,倔着呢!”
朱燕显然已经没心思再听这些了,撅着嘴问梁振标:“标子,难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梁振标这才回过神来,眉开眼笑地告诉朱燕:“小燕,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说服了大哥帮你调动工作了。”
朱燕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回过头看了看有些破败的厂房,喜不自胜地自语道:“天呐,我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
梁振业一看自己已经讨得了朱燕的欢心,马上涎着脸问道:“小燕,这回你是不是可以嫁给我了?”
谁知朱燕翻脸比翻书还快,顿时把眼一瞪:“美什么美?告诉你,我最不喜欢被人要挟了!”
李立群回到家中,放下了分量不轻的原料,揉着腰望着箱子盖上老伴的遗像苦笑道:“老婆子,你可真不够意思!说好了一起走到头儿的,你却扔下我一个人享清福去了……”
舒展着腰肢,李立群撕开一包原料坐在了砂轮前的马扎上。他戴上老花镜,打开了砂轮机的电源开关,仔细磨制起今天的第一枚人造宝石。
他一边小心地翻转着手里的毛坯,一边仍旧喋喋不休地对着相片念叨:“其实这样也不错,别看咱家穷,但日子过得倒也踏实!比起那些家里有几个糟钱儿却鸡飞狗跳、家宅不宁的人强多了……”
在香港,潘家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了,可潘虹却仍旧沉浸在无尽的哀思当中。她一个人站在豪华的客厅中,静静地望着已经变成了墙上黑白相片的父亲。回想起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潘佳推门走了进来,看到了母亲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酸,赶紧走上前搂住了潘虹的腰,把脸温柔地贴在她的脖子上轻声说了句:“妈,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潘虹这才回过神擦干了眼泪:“佳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潘佳体贴地扶着母亲坐在了宽大的沙发上,望着满脸悲戚的母亲问道:“妈,你是不是真的要返回内地寻回那对宝贝?”
潘虹用严肃的眼神望着女儿点了点头:“去是一定要去的,因为这是你外公最后的嘱托……”
说到这里,潘虹望着墙上父亲的黑白相片叹了口气,说道:“虽然一定要去,但我却对能否寻回这对宝贝没多大信心。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找回失落多年的宝贝,谈何容易?”
潘佳安慰妈妈:“就算当年这家当铺已经不干了,内地的政府部门也该留有他们的记录吧?”
潘虹淡淡一笑,望着女儿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啊,想得真是太简单了。如果那家当铺已经毁于战火或者干脆连个后人也没有呢?要真是这样也罢了!就怕被咱们侥幸找到之后,对方面对如今已成为无价之宝的梅瓶,不肯轻易认账,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听妈妈一说,潘佳也预感到寻找梅瓶的道路肯定充满荆棘,绝不可能一帆风顺。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蓝天下的邯郸,李立群家那座古旧的民居里,李立群正独自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端详着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装裱得不怎么精致,但却颇显陈旧的梅花图。画面上的梅花老枝遒劲,盛开着整整六十朵白描的梅花。其中的五十九朵已经被涂上了颜色。由于显然不是同一时间为之,梅花的颜色深浅不一,看上去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只有一朵梅花依然孤零零地还保留着墨线勾勒的黑白轮廓,与周围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相比显得格外扎眼。
就在李立群看着这幅画陷入了沉思的时候,一个长得浓眉大眼,跟李立群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中年人一头撞进了屋里,朝着他叫道:“爸,咱们家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已经到齐了,赶紧请吧。”
他正是李立群的大儿子李信义。李立群把目光从画上收回,点点头背着手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