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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竟然是25岁了。
沐阳往体检登记表上填好年龄,身子倚在医院的服务台上,低声咕哝一句。
她毕业的三年,两年前被男友抛弃算是一桩惊天动地的事儿。她的生活还不至于独来独往,如今有两个好友同在一个市。女孩子的女性朋友称为手帕交,闺中密友。想当然尔,手帕交不会给她换灯炮、修马桶——人家娇气,自家的都是老公修,哪管得着别人的。
春节刚过那段时间,寒流入侵,冬天她的脚冰冷,睡了一夜也不暖和不起来,闺中密友不给她捂脚,她只好每晚穿着袜子睡觉。春季的太阳刚灿烂起来,朋友便发来条短信,内容大致是,飞禽走兽都恋爱了,作为人类的你要加油。
25岁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儿大把,心里不着急的却少得很,爱面子的顶多也是嘴上逞强。尤其当同学寄来的请柬,天涯海角也要追要你一个红包,更要狠狠地刺激你这孤家寡人一把,使你在深夜不得不叹息——那个人什么时候才肯出现?
沐阳胡思乱想着,刚抬起头,电梯门开了。她挤进人堆里,与那些人一同进了电梯。袋里的手机嗡嗡响了,接起来是韩悦的——
“佳佳要出差?”她的神情更加苦恼了。“我喝酒不行,你找找其他人,伴娘的责任重大——”而且,据说伴娘只能当三次,多了就嫁不出去,她已经牺牲过两次了。
“你别求我呀,找别人嘛,我又不能喝酒的——”
她还是答应了,韩悦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佳佳借了他们一笔钱,才急着准备了这场婚礼,一切从简,短时间找不到别的伴娘,她不能为了一个传言,使好朋友结不成这婚。
抽血,做完肝功,她自医院里出来,家乡的妈妈的电话又打来问起近况,旁敲侧击地问起了她与前男友有无可能复合的事,沐阳断然地说不可能。她妈妈便想知道她有没有认识什么男孩子,并说:林阿姨记得吗?她儿子回国了。说到最后,便是要她国庆回家一趟。
她对相亲并不反感,朋友、同事介绍的,她或许当成一个机会,但家里介绍的,只会是让父母合意,而她的眼光不可能与父母一致。
身为25岁的女人,已经不若刚毕业时,朋友同学多得很,三吆四喝,不断地结识新的朋友,而那些记忆不够深刻的老朋友忘记了也不可惜。到了这个年龄,心性成熟了,下班之后便只愿在一方天地里享受清静,看电影,看书,交友的渠道主要来自网络。
沐阳不相信网恋能修成正果,所以她两年的独身生活,只在电梯里认识过一个27岁的男人,那次是因为电梯里人多,她的钥匙丢了,等她又进电梯里去找时,男人在一楼等着她,把钥匙交给她后,两人交换了MSN,聊了近一个星期,沐阳才知道他有女朋友。
此后,那男的在MSN上向她问候,她总是隔很长时间才回过去一句:对不起,刚刚在洗碗。或者,不好意思,刚下楼去了。
男人渐渐地也察觉到了,便不再理会她。不久,沐阳就将他从好友里删除。
要说沐阳最擅长的就是观察周边的人——年龄在27-33岁左右的男人。这不是与生俱来的。当沐阳走入25岁,每到人多的地方,她潜意识里就会去观察那些男人,还炼就了火眼金睛,单凭几眼,便可以过滤掉一批结了婚或有女友的男人,然后是寻一夜情或长期性伴侣的男人,再去掉经济实力不够的,也就是一两个合符要求,但这一两个总是她无胆去结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
韩悦的婚宴上,沐阳是伴娘,全场的单身男人都会看上她几眼,说上两句话,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沐阳却不抱希望,周亮与韩悦结婚摆宴都是借钱的,婚宴上除了些老同学外,估计也不会有适宜结婚的对象。
但她偏偏在这场婚宴上认识了云舫。
云舫是周亮的上司,一家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28岁,整个公司只有七个人,但据周亮说,他们公司每年的营业额均保持在一千万以上,利润按10%算,他个人的年收入也有六七十万。
这样的条件对沐阳来说高了些,她相信柏云舫不会看上自己,然而,当天她还是留意了一下云舫。印象深刻的是他鼻梁上架了副灰框眼镜,气质斯文内敛,反倒是让沐阳忽略了他的样貌。不过,她倒是记得他的身材瘦削,很容易让女人心疼的那种。
巧的是前男友程江林也从上海回来,赶上好友这场婚礼。沐阳陪着韩悦轮桌敬酒,到他这桌已是踏着醉步,她醺醺然地看着程江林,脸上的青春痘没了,黑黝的皮肤倒是干净,细长的眼睛因为假性近视,还是习惯眯成一条缝看人。他的手搭在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肩上,向沐阳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
沐阳彻底醉了,都说醋能醒酒,她心里酸的不是滋味儿,头却越发地昏沉,耳边闹嚷嚷地响着不甚真实的声音。她明白心里发酸是因为嫉妒,是程江林负心抛弃她去了上海,凭什么他还可以交到新的女朋友,她却还是孤单一人,依然给人当伴娘?
凭什么?她心里一直问着,然后到了云舫那桌。
她清醒的记忆也只到那桌,后来的事是韩悦告诉她的。云舫刚站起身,她虚飘飘的腿就再也站不稳了,身体直直地朝他歪了去,不省人事。伴娘晕倒,许多客人都围拢过来,周亮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伴郎,但伴郎把目光移到了女朋友身上。云舫当即拉过周亮,在他耳边道:这是你的同学,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就先把她送到楼上客房休息。
周亮当然说信得过,云舫便打横抱起沐阳,跟着服务员往酒店的前台去了。
事后韩悦总说沐阳:你那时是不是装醉的?沐阳起先否认,韩悦问的次数多了,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也许她醉过去那会儿,还真是下意识地往他怀里倒去的。
她醒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睁眼就见到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玩电脑。她连忙坐起身,环顾整个房间。醉前的一些回忆也拼凑了些,暗想应该是醉后别人将她送到客房,或许之前是由其他人照顾自己,别人有事离开,他便来接手了。当然,也可能是谁都脱不开身,他一直照顾她到这时。
云舫听到动静,从电脑里抬起头,微笑道:“你终于醒了?”
沐阳感激地回了个笑:“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了。”
“倒没怎么麻烦,你好点儿没?”云舫拿了杯子,走到饮水机前先倒了点开水,把杯子烫了一遍,才装了半杯水递给沐阳。
“好多了,谢谢!”她双手接过水杯,想到自己还躺在床上,便有些局促地问道:“对了,韩悦和周亮在哪儿?”
云舫看看腕上的表,玩笑道:“现在现在是凌晨两点,你说新婚夫妇这时候该在哪儿!”话落,他见沐阳先一愣,尔后表情错愕又有些恼的样子,不由得发出声笑来。
沐阳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一时接不上他的话,跟着干笑两声,便低下头喝水,偶尔偷瞄两眼站在床边的云舫。她发现他的皮肤算不上白,稍稍接近酱色皮肤,但他的轮廓深刻,五官细致,算得上是俊秀,加以他的身高也过了175,整个人看起来瘦削,线条硬朗,一副灰框眼镜恰好添了几分儒雅,给人印象便是个有修养的男人。
水杯见底,沐阳不得不抬起头来,找了个话题:“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也有其他人来过,看你睡着,正好他们也有事,就离开了。”云舫从她手里拿过空水杯,又接了杯水给她,便双手交叠在胸前,问道:“饿了没有?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他这样一问,一天几乎没吃什么的沐阳立刻感觉到胃空了,肠子也像打结般地隐隐作痛,她想是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正要答好,突然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免不了俗地道:“我是韩悦的朋友李沐阳,请问你是——?”
“我知道,你也是周亮的高中同学!”云舫顿了顿才道:“我叫柏云舫,周亮的同事!”
沐阳神情很恭敬地望着他,然后便胡诌道:“哦,你就是周亮的年轻老板,我经常听他提起你,真是不好意思,怎么好让你来照顾我——”
云舫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跟公司的同事下班后都是朋友一般地相处,你不用一个劲儿地不好意思!”他转身走到笔记本电脑前,按下关机键:“走吧,出去吃点东西!”
时间很晚,这个城市治安并不好,她又饿了一天,让个男人陪她去吃东西,即使她有私心,也是名正言顺的。她客套两句,就掀开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洗漱了。
卸妆后,她换了张清水脸出来。云舫这才看清她的样子,皮肤是少见的细腻白皙,下颏削尖的瓜子脸,眼睛不算大,却犹似黑水晶般的颇有神采。她算得上是清秀的了,云舫心想,她全身上下最吸引人的地方,除了眼睛外,便是她文静娴雅的气质,单是这点,便让他对她生了些好感。
两人下楼坐进云舫的黑色别克车里,沐阳坚持要把房费还给云舫,云舫怎么肯收?两人便为了三百块推来攘去。云舫有些不耐烦了,把钱扔回她腿上道:“你要心里过意不去,请我吃两餐饭就行!”
沐阳原是想着,他照顾了自己一天,房费让他付太说不过去,还钱也是在情理之内。但他这一耐烦,倒显得自己多俗气,况且刚才两人就着三张钱扔来扔去,也难看得很。看着一脸沉着地发动车子的云舫,她脸上竟然莫名其妙地起了几分羞惭之色,只好讪讪地收回钱,直说改天一定请客。
云舫提议喝粥,说热粥可以暖胃,沐阳只答随便,她在外人面前向来没什么主意。凌晨两点,对于两个生活都极为规律的人来说,要找间粥铺也不容易。快三点时,沐阳便说算了,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云舫直摇头,说你一天没吃东西,又喝了酒,最好是喝粥。
市区没找到,云舫驱车到郊区,终于在镇上找到一间露天粥铺。
粥铺很简陋,用三色布在人行道上搭起了大棚子,摆了十几张四五人坐的折叠圆桌,昏暗的路灯照下来,桌面上一层厚厚的油污反着光,蓝色的塑胶椅零乱地摆着,桌底下堆着用过的纸巾和一次性水杯,满地的污水直漫到街上。
沐阳皱了皱眉头,这地方真脏。
云舫洞穿她的不情愿,推着她走到一张桌子旁:“这么晚了先将就着,再耽搁下去,恐怕连这家粥店都要打烊了。”
沐阳怕他以为自己矫作,嘴角弯起笑,落落大方地坐下来道:“这种地方也不是没来过,没什么的!”
店里的伙计倒了两杯水上来。他们商议后点了锅虾粥,云舫抽出纸巾,在沐阳面前的桌沿来回擦拭,直到纸巾上没有黑垢了,才动手擦自己的。他细心得很,擦完桌子又给她涮碗筷,粥端上桌,他先盛了她的,再向伙计要了个碗,把剥开的虾壳扔在碗里。
沐阳看邻桌的虾壳堆成小山高,汤汤水水地洒得满桌都是,在那样的桌上吃饭,再怎么饿怕也没胃口了。她又掉回脸看着埋头喝粥的云舫和整洁的桌面,不能否认她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在这样一个小摊上吃东西,少有男人能体贴地给女伴拾掇出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
这个男人应该是很讲究的,她心里想。
其实云舫并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因为他看出沐阳的嫌恶,所以尽量打理得干净些。但沐阳不会想这么多,她只好奇这样一个修养好,细心体贴的男人有没有女朋友。事实上,她也问了他,云舫摇头,说明了自己单身。
接着,她也问了他没交女朋友的理由。她想他的回答可能是事业太忙,或者是没有遇到合适的,男人么?不都是这样一口说辞,但云舫只云淡风轻地答道:这很正常。
她不能再追问,也觉得没必要知道答案。只要他还是单身,她心里也为此暗喜就够了。
喝完粥,云舫把她送到楼下,待她到家后,又打了次电话,确认她安全了才驱车离开。
这晚,沐阳没有睡觉。天很快就亮了,几颗残星缓缓隐退。她毫无睡意,躺在床上回顾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越想得多,她便恨不得把以前的二十多年统统涂掉,如一张清清白白的纸,卷好捆了丝带送到他手上,让他醮墨画下第一笔。
25岁的沐阳痛恨格子,来这座移民为主的城市三年,每日入眼的即是格子——格子般的公寓,格子般的窗户,格子般的办公间。
她毕业后就来了滨海市。这个城市跟她同岁,是个崭新而美丽的城市,这里挤满了跟她一样的年轻人,这里有蔚蓝的海,绿影婆娑的棕榈林,亚热带季风气候,高楼大厦,同时,这里也充斥着恶性犯罪,暴力,一夜情。这里的年轻男人大都不相信爱情,但交过很多女朋友;这里的年轻女人不相信爱情,但会爱上一个大自己许多岁的有钱人。这里的男人女人相互鄙视唾弃,却又离不开对方,一到夜晚,无论关系是熟识或陌生,照样可以躺到一张床上。
然而,这个城市每年仍会吸引大批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来这里寻梦,因为这里有许多年轻富豪,他们拥有名车豪宅,数不尽的美女。就跟买彩票一样,谁都可能跟他们一样,成为下个幸运者,纵使大多数的投资者没有回报的,但年轻的人们总愿意相信自己是前者。
沐阳原是要去上海的,只因比她早毕业一年的男友来了滨海,朋友也都表示要来这里,她未做多的考虑,便把自己卖给了现今这家电脑公司。
最初是很辛苦的,新进员工都要到工厂流水线上磨炼三个月。沐阳干的活便是终日擦拭机壳上的污渍,具有强腐蚀性的清洁水浸湿了布巾,沾到十指上,指头火辣辣地疼,过几天脱皮了,刚长出新肉的指头一沾到清洁水便是钻心地疼。
车间内没有空调,只有吊扇呜呜地在头顶叫唤。衣裳每日被汗水浸透许多次,头上系了头巾,闷在里面的头皮湿漉漉的,热得发昏,一阵风吹过来又凉得哆嗦。傍午去食堂吃饭,见了日头就恍惚。一条线上的女工跟她并不亲热,她是下放基层的干部,女工知道迟早哪天她要来管束她们,不愿跟她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