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骤雨

湘西之地,山峦叠嶂,数十里之间,只见大山,没几户人家。

盛夏时分,天气闷热难熬。到了黄昏,乌云渐浓,遮住蓝天,却不见一丝阴凉,反倒闷得更甚。在这种天气赶路,最是难受。一股火气全闷在心里,身上温吞吞出汗,却又没有大汗淋漓的畅快。

便是这种天气,此等地形,也依然有人在外赶路。山间小道上,当先走来两个少年,瞧模样十五六岁,一男一女。两人衣着朴素,打着补丁。男的背着一个大木箱,女的斜挎一个布包袱。两人急匆匆赶路,想是看着天色不对,想赶早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两人身后,离得不远,是一队官兵,瞧数量十人左右,在这狭窄山道上也算浩浩荡荡,队伍拖了有几丈远。其中九人身着甲胄,足蹬官靴,腰间别着长刀。他们个个牵着马,缓步而行。另有一人有些别样,四十多岁,短衣结束,唇上留着短须,看上去精明干练。他手上牵着缰绳,眼睛不断四面瞟着,身旁一架马车上只放了一只红漆木箱。

马车两边插着几面旗号,上书:“蜀中万里镖行”六个大字。有识货的便会知道,这万里镖行在西南赫赫有名,号称“镖行万里,鬼神退避”。只是今日这情形却有些奇怪,不知走的是哪一趟镖,只请了一名镖师,其余却由官兵护送。

马队之后,还有一人远远跟着,是一个青年。他斜骑着一匹黑驴,看不出身形,只见他一身素衫,轻衣缓带,像个落榜的书生,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目。他坐在驴背上,一颠一颠,晃晃悠悠,生出无限的困意。

青年虽在打盹,前面官兵的言语,却清晰传到耳中。只听一人大声道:“妈了个把子,他娘的鬼天,怕是要下雨。这要往哪儿躲?”听口音是个川汉子。

这人话音刚落,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顿时有人骂道:“******,闭上你的鸟嘴!”其余人又嘈嘈杂杂骂了一阵。

这一声雷也将驴背上的青年惊醒。他揉揉眼睛,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前面一众官兵不觉加快了步伐,青年拍了拍驴屁股,催促道:“快快……”

众人转过山坳,前面现出一片草甸,视野宽阔了些。不远处赫然矗立一座木楼,坐北朝南,依树林而建。门口竖着一根旗杆,顶上旗幡迎风招展,写着:“陈家客栈”四个大字。遥遥可以看见最前面的那两个少年已经率先进了大门。

官兵中有人笑道:“好了,真是盼什么来什么。这儿居然有座客栈,大伙儿今晚不用愁了!”

那镖师却皱了眉头,沉吟道:“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会有这一间客栈,莫不是打劫的黑店?”

为首的汉子显是军头,始终阴沉着脸,沉吟不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那川汉子大声道:“怕个锤子!咱是朝廷命官,哪个瓜娃子敢打咱的主意?”

为首的汉子点点头,道:“大家小心些,不要大意!”说着加快脚步,领着众人前去。

骑驴的青年听了他们这一番言语,也不在意,拍驴跟紧了,生怕未及时投进客栈,当真要淋雨。不多时,他便来到客栈门口,将驴往门口一停,跨步进屋。只见那队官兵已投了店,两人抬着马车上的木箱,一行人拿着行李正上楼。

青年打量一眼客栈,进门便是一间大堂,方桌条凳一应俱全。门口左边是张柜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站在柜台里,正拨打着算盘。青年走到柜台前,开口道:“劳驾,打尖。”

那老板娘抬眼看了一眼,道:“呦,对不住客官,小店已经住满了。”

青年眉头一皱,道:“老板娘,这天就要下雨了,我也没处去。不如你通融通融,让客人挪一间给我?我加倍付钱。”

老板娘向那群官兵一努嘴,道:“有本事你让他们给你挪啊!”

青年一怔,暗道:“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又道:“实在不行,我睡这大堂也行啊。”

老板娘有些不耐烦,道:“我说你这人怎么一根筋。没房就是没房,难道我有钱还不赚么?你有这功夫在这儿啰嗦,还不如赶紧往前赶一赶。”

恰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中年文士,身上长衫洗得发白。脚上一双布鞋沾满了污泥,显是刚走过山路。他还没进门便听见了老板娘与青年的对话,便道:“竹娘,天要下雨了,你让这小兄弟往哪里去?不如留下来吧,与我合住一间也行。”

竹娘便是这老板娘了,她见了文士,又听他这么说,有些犹豫,道:“吴先生,这怎么成?”

这时,那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正下楼,听见几人说话。那姑娘道:“出门在外,就该相互照应。不如我把房间腾出来,让给这位大哥。我与哥哥挤一间就行。”

青年忙向这几人一一作揖,感激不尽,嘴里道:“多谢多谢……”

竹娘道:“好了好了,就这样吧。”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壮实青年,身材稍矮,皮肤黝黑,短衣短裤,扛着铁锹,拿把斧头。竹娘唤道:“小五子,给这位客官把驴牵到后面去!”

小五子道:“我叔呢?”原来他与这老板老板娘是叔侄。

竹娘道:“他笨手笨脚的,给几位官爷栓马也要这半天!你给他去帮帮忙。”

小五子点点头,道:“好嘞!”说着便出门牵驴。

突然天空中响起一声雷,雨水哗哗,便落了下来。店里众人眼见这暴雨说来就来,不禁都有些庆幸。那伙官兵下了楼,只听那川汉子喊道:“老板娘,快快上酒肉!”

竹娘忙招呼道:“来啦来啦!”说着一手拎一个酒壶,向几人走去。

官兵们先请那军头和镖师坐了,其余呼啦啦坐了两桌。那文士向几人瞧了一眼,转头对青年道:“小兄弟,你可有行李?我倒可以帮你搬上楼。”

青年一笑,道:“我身无长物,只不过一个破包袱,无需相帮。方才真要多谢兄台,可否赏脸喝一杯?”

文士拱手道:“好!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说着就在窗口一张桌子坐下。那竹娘忙着招呼官兵,也无暇顾及两人。青年便四面环视一眼,只见这客栈四壁木墙陈年日久,多有腐朽破烂,稍稍用木板打着补丁。那些木板倒是很新,兀自散发一股松木清香。

他正看着,文士道:“不知兄弟高姓大名?”

青年道:“小弟姓苏名拙,苏杭之苏,笨拙之拙。”

文士笑道:“非也非也,我看不是笨拙之拙,而是大巧若拙之拙。”

苏拙摇手道:“兄台谬赞了,不知兄台尊称?”

文士道:“我姓吴,口天吴,单名一个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