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马泽帕及其大使

在一间奢华的卧室里,有一张很高的床,床角上都有羽毛装饰。半张半掩的床帘后躺着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被子都被拉到了他的胡须下方,长长的白发散在枕头上。他的额头上盖着一块石膏。这个人就是马泽帕。

床边的柜子上,摆着许多药杯,药杯的中间还放着几本拉丁文和法语的诗集,门边一个瘦小干瘪的牧师正跟两位穿绿衣服的使者在低声聊天,两位使者是彼得大帝派来的。

“他几乎听不懂你们的话了。”牧师低语道,痛苦地朝病人看了一眼,“他甚至可以一直躺着不说话。谁能想到一个安享天伦的老人会突然快死了呢?”

“伊凡·斯蒂凡诺维奇!”一个使者大声喊道,靠近床边,“圣上派我们来看望你。你还记得吗?你的那三个哥萨克偷偷去觐见陛下,称你正秘谋反叛,而陛下则把他们五花大绑押送回你这儿以示友好。伊凡·斯蒂凡诺维奇,他相信你的忠诚。”听到这话,马泽帕的眼睛稍稍张开,双唇动了一会儿,却只发出了一阵模糊的低语。“我们了解。”大使们马上齐声喊道,“我们了解你想说的。你在问候圣上并谢谢他的关心,我们会告诉他你已经鞠躬尽瘁,你的脑瓜已经不太灵光了。”

“我担心,”牧师低声在一旁说道,“他会就这么过去的。”大使们悲伤地点点头,退出了卧房。他们一走出去,牧师马上关上房门。

“他们走了。”他说。马泽帕坐了起来,把石膏从额头上取下来,扔到了桌子那边。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彩,脸上闪过一丝红光,精致的鹰钩鼻下,牙齿雪白,像个年轻人一样。他掀开被子,穿着一件长风衣,脚上蹬着有靴刺的靴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开玩笑似的捅着牧师的腰。

“你这无赖,滑头!这次我们演得不错。莫斯科的人们会相信老马泽帕这下是终于起不来啦,再也干不了了。愿上帝保佑!哈哈,嘿!你这无赖!滑头!骗子!”

牧师冷笑了一声。他原本是保加利亚一个被罢免了的主教,圆圆的脸上长着一个塌鼻子和一双深陷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个颅骨。

马泽帕仍然非常兴奋。“马泽帕要死啦!嘿,问问他的女人们!只要问她们!不,伟大的莫斯科沙皇陛下,我还要活下去,报复你!”“沙皇怀疑您,大人,但他还是想让您自己交出兵权,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我会交出兵权的,如果不是他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揍了我一耳光的话。我重视自己的面子就跟他一样,如果有人侮辱我,那我绝不会原谅的。这种伤害深入骨髓。如果我生来不是国王,那我也有国王一般的心。他给我的哥萨克穿上德国的衣服是要干吗呢?现在回到正题,说说你的冒险经历吧,你这骗子!”

“主人,我穿着行乞的修道士服装赶到瑞典军营。有时候,我也会喝酒找女人,但我低头看到破鞋子里伸出来的脚指头,就会想,‘这就是马泽帕的使者!’”

“很好,那你是怎么找到那花花公子的?”“花花公子?”

“当然是。瑞典的国王查理!他对那些烂布头的喜爱不亚于法国王子对香水和丝袜的喜爱,你难道不知道?他统治着那一群北方的蛮人,他们挥舞着马鞭,大声喊道,‘废物!那什么也不是!无关紧要!’他的烦恼从不过夜。这也是他会掌权的秘密所在。他夜不能寐的时候再为他悲叹吧。我很想见他,我很期待。继续说吧!”

“我在女人的围巾和围裙上,我喝水的杯子和食品上,桌布、餐巾和烟盒、摊位上都看到了他穿军装的图片。他是所有人谈论的焦点,孩子们为瑞典做礼拜。老农民称呼他为上帝所选的新教徒教皇,一提起他就会摘下帽子。”

“噢,是吗?那你去了军营,是怎么见到他本人的?”“我提醒您,我会预言不幸,我看出了一个预兆。我发现他很自负,目中无人。”“他是世界所不喜欢的一个枭雄。”

“是马尔伯勒带我去撒克逊见他的,但他对我却很冷淡,不久他就离开了军营,其他国家都开始在背后偷偷嘲笑他。他手下的将领们也都累了。”

“他已经变成了一群乌合之众的首领,你明白。尽管那样,我也需要他去笼络一大群人。如果你不告诉我你见过他吃喝,我都不会相信他还活着。然后我应该说,瑞典的年轻主人沉浸在纳尔瓦之战胜利的喜悦之中,但他是军队的灵魂,始终关心军队。雪一直在下,鼓一直在响,军队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不知道他会把他们带去何方。敌人在炮火中认出他来的时候,他们惊恐地放下了枪,不敢开火,他都没注意有时候砍倒的人是正准备下跪的。那些刺客一看到他就放下了武器投降,他也不惩办他们。不要跟他协商!他可不像其他人一样为财产而战,他用刀剑来复仇和奖赏。那这场和平之战他想要得到什么呢?钱还是土地呢?在奥地利,他得到一个曾诽谤过他的议员和一群逃过边境的俄国士兵的帮助,解放新教徒。在普鲁士,他下令逮捕一名投降沙皇的上校,驱逐一位在作品中质疑虔诚信教的作家。在撒克逊,他盘问帕特克尔和所有背叛瑞典的人,放了索别斯基王子和所有投降瑞典的撒克逊人。瑞典国王强迫奥古斯特王把波兰的统治权送给了斯坦尼斯洛思王。现在,既然已经摆平了波兰,接下来他就想要发动对沙皇的战争,废黜沙皇,而他们的王位和政权他一点也不稀罕。自古以来,就没有其他外人执掌过本国的政权。”

他说话的时候,马泽帕狠狠抓着一个床柱,床角上的羽毛不断摇晃着。

但牧师举起三根手指回应道:“我已经提醒过您了。他所遇上的一切都会被他毁掉,然而他是冒险者的守护神。他经过冒险才变得伟大。您,大人,也是一个冒险者,而我跟您相比就不值一提了,因此我听命于您。”

他双手放下来,不客气地指着马泽帕:“你,伊凡·斯蒂凡诺维奇!你就没有怀疑过我为什么来投奔你?”

“因为你不忠,于是就被赶出了你的教区。”“这事儿跟偷窃东西有关。圣像上有几颗翡翠——”“于是你取了下来,并把玻璃片安放在那些翡翠原本的位置上,然后你偷偷卖掉了翡翠,这样就能过上富足的日子,而不只是教堂里的穷教士。”

“让我说!然后我就听说了马泽帕,他之前是乔翰·卡西米尔宫的侍从,他爱好跟女人上床,终于,一个吃醋的丈夫抓到他赤身裸体地在他家里,于是抓起他放在马背上,并把他赶到了荒郊野外。他就在那里建起了一个冒险者的王国。圣者保佑过你,马泽帕。我只需要一个善心的主子,他会让我安心读希腊文和古典文学,我可以对他说,‘是的,伙计!都是过眼云烟,就连现在我们的主仆关系也是。’因此我到了你这里。我爱冒险的天性让我无法安然坐在这里,我也受够了你的水酒腻味,你是个十足的吝啬鬼,马泽帕,你现在要做军火的交易,我就跟着你。瑞典的国王不再听从他的将领们的话,也不再接受他老祖母和子民的恳求,走上这一条最冒险而不实际的道路,他想要与你结盟。有你和你的士兵的帮助,他就可以推翻你的主人。这是相关文件。”

牧师脱下了长袍,身着哥萨克服装,腰带上挂着一杆枪,他从胸前掏出了一些折叠的纸张。

马泽帕脸色变得苍白,一把将那些纸夺过来,紧紧贴在嘴边,低下头去鞠躬,像是面对着一个隐形的圣像一样。

“击……击鼓,击鼓!”他激动地结巴起来。但牧师走到门旁制止了他。“不,到明天再击鼓吧。”

于是他走到了旁边一个小房间里,坐到了一张放着他账簿的平整的桌子旁。他召集了随从,仔细计算着,定下了所需的牛奶量。他既是风流的爵士,又是博学的吝啬的地主,仆人们终于给他整理好了行李,有时候他也会弯腰检查一下。最后,第二天早晨他穿上了一件过时却华丽的哥萨克服装,刚坐下就马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站到了镜子前,仔细检查自己的装束,将纤弱而洁白的手插进了胡须里。

一听到鼓声,他就跨上了马鞍,一路飞奔而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一个暴风雪的早晨,他来到了瑞典军营,遇上了国王的队伍,牧师似乎是不经意地把他的马停在他身边。队伍经过的地方蒙上一层灰烬,他们的武器都被盖上了以防止生锈。马车驮着伤病员及队伍的行李,有时候则是棺材,从旁边经过,最后边的是一群牲口。喝醉了的瑞典士兵,骑马奔腾的哥萨克,还有波兰瓦拉军穿着绿色或红色的斗篷,头上戴着高高的铜头盔,上边还挂着铃铛。有些人挥舞着装缨球的长矛和弓箭,或是镶着银和象牙的燧发枪,其他人则扛着木棍。这是一支神奇的队伍,走过人迹罕至的丛林小道,穿过冰冷的沼泽,越过被白雪覆盖的冷杉树林,朝神秘的东方前进。

“马泽帕。”牧师低声说道,“你承诺带三万哥萨克去瑞典,但现在跟着你的还不到四千人。”

马泽帕一直赶着马儿跑,沉默地点点头,牧师不断地在嘲笑他。“前天走掉了一半,昨天更多。很快你就会剩下不到一百人,连看管你的行李和钱的仆人都不够了。你的起义失败了,你的城市被焚烧了,对你忠心的人都被抓了服刑了。很快你就会一无所有,只是瑞典一个名不副实的爵士。”

马泽帕仍然没有回应,牧师继续道:“今天我也将离开你,因为瑞典的酒我喝不惯,而我的鞋子也坏了,脚指头完全露了出来。你的使者需要找一个更富有的主人。再见啦,伊凡·斯蒂凡诺维奇!”

马泽帕回应道:“只要我还活着,我仍然是马泽帕。我的哥萨克们都离开了,但前面还有指挥官和兵器,瑞典国王就在前边,我会一直赶到那里,就像带着一支大部队一样。而他,土地贫瘠,将士们也很不满,他的辉煌即将殆尽,还像一个幸运的国王一样朝我走来。我带来多少人马对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具备了天子的荣耀,想成为天之骄子。他看待历史,就如同一个男子对自己的恋人一样,不是靠出身去赢得她的青睐而是凭他的个性。如果我们俩,他和我,某天侥幸存活下来,坐在大草原上的一间土屋里,我们仍然可以讨论哲学,并且像是在宴会上一样彬彬有礼。”

“你说他的光辉即将殆尽,你居然也看到了预兆!他不再能像一个马车夫一样自吹了。”

“大家都认同你,保持谦虚就很容易了。”马泽帕傲慢地转过头去,朝国王那边奔去,而国王已经举起了帽子,在马上不断地鞠躬致意。旁边一些将领们大声开着玩笑,国王可能都听到了。“我到莫斯科之后,”安德斯·雷格克罗纳说,“我会用沙皇的睡帽补裤子。”

“哼!”阿克塞尔·斯帕尔回应道,“有古老的预言称斯帕尔家族的人将来会主宰克里姆林宫。”

“这边!”少尉们喊道,“打死任何胆敢阻止这样一位伟大而崇高的,朝自己的目标奋勇前进的国王的人!”

国王微笑着哼唱:“俄罗斯帝国万岁,俄罗斯帝国万岁!”但当国王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之后,他们就不再说了。

“陛下!”马泽帕用拉丁语喊道,眼睛闪闪发光,“陛下的征服欲这么强,天气好的话,我们一上午就能朝俄罗斯前进八英里左右。”

“这个我们可不同意。”国王回应道,朝前继续行进,在头脑里搜索着所有拉丁文字,眼睛却盯上了马泽帕洁白小巧的手,“现在离边界还远,我们必须要过去,我们一定要到俄罗斯。”

大家都不再说话,牧师勒住了缰绳。“俄罗斯!”他咕哝道,“俄罗斯又不在欧洲的中央。但继续吧,继续跟着你们,冒险家们!我已经多次更改名字,更换衣物,你们瑞典人绝对认不出我了。但不要忘了,我是马泽帕的使者,那个乞丐牧师,用他的聪明才智改变了你们的命运,把你们带入荒野之中。你们干得不错,查理国王陛下和你马泽帕。最终决定一切的是人。”

雪一直不停,牧师一动不动地端坐在瘦弱的马匹上,军队悄无声息地匆匆前进。最后边的士兵回头看到那个不知名的牧师,看到他扁长的如死人颅骨一般的头时,他们非常害怕,加快了前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