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堡的飞檐矮楼里,负责打更看门的人正在喝白兰地和麦芽酒,一个个头很高,肩膀很窄的人走向楼梯,他的围巾盖住了胡子拉碴的嘴巴和下巴,双手插在口袋里,这时一只青灰色的空酒瓶从他身后滚了出来,滚到了他两只鞋子的中间,他只好站在那里。他的毛袜子上满是补丁,而且很脏。
“你终于出来啦,疯子埃切罗特!”打更人喊道。“你看你,把烟叶吐在酒里,用针刺彼得的画像,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埃切罗特也对打更人喊道。“快把折叠桌子收起来!下令关城门啦,因为陛下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他对离自己几步远站在楼梯上的哈孔说道。哈孔是国王查理十一世的贴身侍从,他面容平静安详,服装笔挺,却是罗圈儿腿,看上去像是刚从马上下来一样。他捡起地上的一个酒瓶,轻轻把它塞到埃切罗特的手臂下边。
“遵命,总管。”他说,“还是都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呀?”“我拉斯·埃切罗特是王室作战舰队里的一名上尉。”埃切罗特答道,“一直听命于陛下。在这里,总管、侍从、打更的人都是下人,是没有分别的。我会上表去抱怨一番,我一定会的。我难道没告诉过你,很快灾难之火便会从天而降,把这房子里的一切都烧成灰烬吗?那些官员们见钱眼开,才不管人死活,阿谀奉承已经变成他们的家常便饭,民怨四起。”
“都督,还是上尉,您不必再多说这种话了,上帝给我们的磨难已经够多了。灾难已经降临到城郊了,十年来,我们颗粒无收,只能活活挨饿。四蒲式耳黑麦现在要十二个银币了。很快,就连王室的马厩里都没草料了,进口粮食的船被冻在岸边,开不出去了。”
埃切罗特走到他身旁,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眼神飘忽不定。他不时停下脚步,点着头,低声自言自语些什么。
从门洞里可以隐约看到城堡楼下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有方形的石柱,哨兵在里边来来回回地巡视着。越过白雪覆盖的屋顶和城堡,可以看到有卫兵在王宫和哥德堡之间冰冻的梅拉伦湖上徘徊。三月的夕阳余光从城堡西侧的一间大厅外斜射进来,看起来好像是大厅里的支形吊灯被点燃了一样。
“是的,是的。”埃切罗特低声说道,“一切都将烧掉,我们所有的耻辱和荣耀。晚上我坐在那里抽着烟,从烟雾中观察着星象,美丽的星星们告诉我旧的世界秩序会被打乱,在匈牙利和德国出现了天灾,闹起了蝗虫,火山喷发出炽热的石块。两年前的二月份,公园的草就有手指头那么高了,我们就能听到鸟儿的歌声,九月就能在埃辛摘草莓,也就是在这时候,上帝才打开了我的眼睛,让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丑陋的事物。”
“以,以上——帝的名义,不,不要这么说!”哈孔结结巴巴地喊道,“你看到的是幻象吧,你当时是醒着呢还是睡着了呢?”
“半醒半睡。”“如果你愿意跟我详细地描述你所了解到的一切,我保证会如实转述给国王陛下。你看到那下边两扇拉着窗帘的窗下了吗?我离开那儿不到半个钟头。国王陛下坐在一张由椅子改造成的床上,后边垫着枕头,身上盖着毯子,看起来又瘦又小,干干巴巴的,脸上好像只剩了鼻子和嘴巴,他头都抬不起来。可怜的陛下,尽管还不到四十岁,就得经历这样的病痛!之前,当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时,我非常高兴,好像自己恢复了自由之身一样,但我只是他所有仆人中的一个,他现在可以用手臂环着我的脖子,流着眼泪让我靠近他。我相信他对儿子的爱超过对妻子的爱。儿子过来看他的时候,他话说得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那儿看着他。现在他的话题只有他的王国,而没有其他。一个礼拜以前,我还看到他颤颤巍巍地在写财产分配等之类的文件,现在他已经写下了给儿子的密旨,并把它放在了一个封好了的铁柜子里。一旦有人进入房间,他双眼立刻放出光芒,很快说道:‘帮帮我吧,帮我治理江山,辅佐我的儿子,让他成为励精图治的国王!江山,江山!’”
哈孔用手抚过额头,他们继续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我们下面左侧的房间是太后的寝宫,最近这些天她都不出门,只在房里打牌,就连泰新给她进贡都不理睬。没人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但我相信她是想借打牌来排遣自己的苦楚。牌桌边缘有叮当作响的铃铛,还有戴着花边和领结的各类名流人物,门旁边还靠着一根手杖,手柄上还镶着金,滑到了地上——”
“还有海德薇格·斯坦伯克夫人,她站在椅子后边,把它捡了起来。”
“她不在,因为她已经结婚了,而且一直都待在自己家里,据说现在变得又老又丑。你一点也不了解现状。”
“也许是吧。”埃切罗特眯着双眼,望向城堡北侧的房间,自老泰新过世之后,小泰新就一直住在这里。墙上高处仍然还有枞树枝架子。“唉,谁住在那个像长盒盖的房子里面啊?哟!没有人住在那里,也不会有人去那里居住,我知道。那为什么不让它保持原状呢?那个见鬼的哥托普女人把这些没用的东西灌输给了国王陛下!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那每一栋老房子的黑暗角落里都会有鬼魂或是其他未知的生灵,当人带着斧头和刀进来的时候,就会吓到它们。你还记得老城堡教堂上面的绿色宫殿吗?我出生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噢,我会把我在那里看到的都告诉你。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哈孔管家,如果你能跟我回家,然后保证把我所说的一切都告诉国王陛下。”出了城堡大门,他们走上了护城河上的吊桥。一名背着包裹的信使正从马上下来,“怎么样啊?”埃切罗特急忙问道。尽管旁边人来人往,但信使的回答还依稀可辨。
“斯德哥尔摩以北六英里的范围内只看到了三个人,他们坐在路边,以一只自然死亡的动物为食。在北方,一磅掺树皮的面粉要五个银币。战士们有的饿死了,在兵团里还吃不到半饱——”
埃切罗特点点头表示明白,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些事一样,手臂下仍然夹着瓶子,双手背在衣服后摆上,走在哈孔身旁。
他们到了埃切罗特住的阁楼,埃切罗特怀疑地瞥了哈孔一眼,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的时候,他仔细辨认,自己不在的时候门有没有被打开过。房间很大,空空荡荡的。窗户上挂着一个笼子,里边有一只松鼠。一面墙上贴着一串串的钱币。有亮闪闪的埃尔宾银币,大大小小的铜板,一枚五达科特的硬币,甚至还有几张斯德哥尔摩银行三十年前所发行的纸币,现在已经没用了。埃切罗特走上前去,细细查看并数了数那些钱。
他说:“傻子才会把钱深藏起来,这样他就不用自己保管了,但我还是希望钱就在我眼皮底下,这样大火一起,我就能把它们都装进袋子里。”
埃切罗特从一个角落里抽出五根木头,扔到了火炉里,用一根涂了焦油的木棒引燃。然后,他和哈孔点起了烟斗,坐在了火炉前的地板上。房间里没有椅子。
“现在,给我讲故事吧。”哈孔说。埃切罗特讲道:
我从没遇到过在绿色宫殿里发生的事。那是两年前,我在战舰上当上尉的时候,因为汉斯·沃什梅斯特想成为海军上将,担心我是他的对手,他就经常找我的碴儿,整我。有一次出去执行任务时,我礼貌地要求他在命令我系缆绳之前应该举起帽子示意,他就在甲板上大叫道:“你这家伙疯了吧!”于是我们就大干了一架,后来,就这样,我被开除了,那时候他们还给我二百五十块的生活津贴。噢,那是真的!从此,“疯子”的绰号就传了开来,不论我走到哪里,大家都叫我“疯子埃切罗特”,并一直沿用至今。在部队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可怜的伙计把一个同伴的尸体埋掉了,然后又埋掉了他的师傅,最后,就为了四个便士,他埋了一个又一个人,自己做了一顶破帽子和一件黑色的长斗篷,他走得很急,死人的头发从他身上掉了出来,孩子们跟在后边,一边哭一边喊:“运死尸的来啦,运死尸的来啦!”尽管变成了这样的怪物,但是我们都知道开始时我们都不是这样的。现在就一字一句地把这些都单独告诉陛下吧。啊,对了,那时候太后希望在她梅拉伦湖的舰队的一艘大型帆船上换一个新的灯笼。我擅长绘画和手工,跟沃什梅斯特吵架的几天前,我得到圣谕带另一个都督奈尔思到河边城堡塔楼里的老教堂上边的储存室里,去做一个新的灯笼。
我们去了并没有开始做,而是在玩牌,我一边玩牌一边操心着帆船上的破灯笼,那个坏家伙自己是完不成任务的,我突然有了个好主意,于是喊道:“奈尔思,见过长五条腿的狗吗?”
奈尔思耸了耸肩,我继续道:“我刚刚在钢铁广场见到了一只,用四条腿走路,第五条含在嘴里。”
听了这话,奈尔思很生气,为了激怒他,我更大声地喊道:“你一点也不聪明嘛!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我独自一人穿过绿色宫殿,要是走不过去,我就输了,就把这罐西班牙美酒给你,瓶底还有一个达科特(曾经在欧洲许多国家通用的金币)!要是我赢了,那这灯笼就你一个人做。”
奈尔思回应道:“我知道只要是你的决定,就没人可以改变,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无法接受礼物,因此亲爱的埃切罗特,我就如你所愿,接受你的赌注,但要是一旦有什么不测发生,我可不承担照顾你老母亲的责任。因此我还是希望回家。白天,这栋漂亮的建筑非常美丽,但晚上这里经常发生奇怪的事,我宁愿去城郊的泥洞里睡觉。”
我骂他懦夫,让他滚回家去。只剩了我一个人时,我才注意到天已经变黑了,为了坚定自己,我走上了通往绿色宫殿的台阶,透过锁孔往里边看。
墙边有很多因为坏掉而被送到那里的橱柜和椅子,上面的绿漆基本上掉光了,露出了原木色。除了家具,还有狗和马,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床,上面还挂着帘子。残破不堪的屋顶上还有水不停地滴落下来。
那时正是沃尔帕吉斯夜,因此还有一点灯光,这让我有种安全感,因此我坐下来等待着,但我知道,鬼怪们正在那儿的房间里聚会呢。看护者们把它们称为“夜精”,因为它们只在黄昏后才从那里边探出头来。它们还没一个三岁小孩子那么大,全身都是棕褐色的,赤身裸体,身体是女人那样的。它们通常都靠着一个橱柜坐着,挥舞着它们的手臂,谁要是不巧碰到一个夜精,一年之内就会死掉。它们常常出现在阁楼里,有时候它们会在厕所尖叫,从椅子上跳下去,所以这里的女士们就不敢穿过阁楼,而是整晚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我一听到里面传来的警铃声,就打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