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探寻人生的奥秘,她便读起哲学著作,可惜她看不懂这种书。她也越加怀念起童年的生活:每到晚上,她便化装到从前悲惨生活时住过的地方:小巷、巡查道和广场。她有感于父母的逝世,尤其感怀于自己没有爱过他们。每次遇到基督教的司祭们时,便会因为想到自己的洗礼而心神不安。有个晚上,她裹着一件长外套,用一顶红色的帽子盖住金黄的头发,到郊外去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破旧的圣约翰的教堂前。她听见教堂内有人唱歌,门缝里透出一丝明亮的灯光。二十年来,基督徒在马克尚斯战胜者的保护下,公开庆祝节日,那礼堂自然会有光亮。他们唱着热情的招魂曲,仿佛是受了神秘的邀请,苔依丝推开教堂的门,竟走了进去。一大群人,女人、小孩还有老人家,他们都跪在一个靠着墙的石棺面前。石棺只是粗糙地雕刻着葡萄蔓的石槽,然而却受到极大的敬意:上面摆满了绿色的棕榈叶和红玫瑰花环。四周的墙壁还点着无数的小明灯,如星光一般地照耀着,阿拉伯树胶的烟雾在星火光中像天使衣衫的褶襞。四面墙壁上绘画出类似天国的幻景。穿着白衣的教士俯伏于石棺之前,和众人唱着诉说受苦的快乐的圣歌,把莫大的喜悦和无数痛苦融合在这个凯旋式的丧事中。苔依丝倾听着,感到生命的欢愉和死亡的痛苦同时汇入她新生的意识中。
唱完歌,信徒们都站起身来,排成一排去和石棺吻别。这些人惯于劳作,步履沉重,紧闭着嘴,眼神发呆,跪下身来,用嘴唇贴着石棺。妇女们将小孩子抱起来,轻轻地将小孩子的面颊贴在石棺上。
苔依丝惊奇而又慌乱,便问助祭,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那个助祭回答道:
“女人呀,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今天在追悼圣人泰奥道尔吗?他在皇帝戴克里先时代,为了信奉基督教而受苦,他生则廉洁,死为教义,所以我们都穿着白衣裳,把红玫瑰放在他光荣的墓碑上。”
听了这几句话,苔依丝跪下来,泪如雨下。那些对阿美斯的记忆在灵魂深处复活了。那蜡烛的微光,玫瑰芬芳,香烟缭绕,圣歌的和谐以及对灵魂的追慕,都印在她朦胧温柔而又痛苦的记忆之上。眩惑中的苔依丝想到:“阿美斯活着的时候是卑贱的,现在他是伟大而光荣的!他怎么会如此崇高?那个比财富、快乐更有价值的陌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她缓缓地站起来,转到圣人的墓前。那充满着眼泪、紫罗兰般的眼睛是阿美斯曾经爱过的。接着她俯下身,谦卑地、缓慢地,用她那曾经激起无数欲望的唇,吻了石棺。
回到家中,尼西亚斯正在等她。他身上穿着件薄长袍,头上洒了香水,手里拿着一本哲学书。见到苔依丝,他伸开双臂,微笑着对她说道:
“淘气的苔依丝,你怎么才回来?在你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你猜我从这斯多葛学派有名的手稿里看到了什么?是道德的训诫和高尚的箴言?不是不是,在这严肃的纸莎草上,我看见成千上万的小苔依丝在那儿跳舞,她们每一个只有手指般大,可是美妙绝伦,都是美丽无比的苔依丝。有的穿着金色红色的长袍,有的穿着半透明的衣服,像白云般翩翩起舞,还有的一动不动,赤裸着身体。还有两个,手牵着手,一模一样,相互微笑着。一个说:‘我是爱情。’另一个说:‘我是死亡。’”
说着,便将苔依丝搂在怀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怒视的目光。尼西亚斯信口开河,苔依丝却根本听不进去。
“我眼睛里明明看见那书上写着‘无论对于什么,你不可放弃耕植你的灵魂这件事’。我嘴里却读出‘苔依丝的吻比火还要炙热,比蜜糖还要甜’的句子来了。你看,就是因为你这坏孩子,一个哲学家今天竟能这样读书。真的,总之,我们所有的人都只会在别人的思想里看见自己的思想,就好比刚才我在读书时所发现的。”
她听不进去,她的灵魂还在阿美斯的石棺之前。听到苔依丝的叹息,尼西亚斯便在她的颈窝吻了一下,说道:
“不用忧伤,我的孩子。我们只有忘记了一切,我们在这世上才会感到幸福。关于这一点,我们已有不少诀窍。来吧,让我们忘了人生吧,忘了人生,我们就幸福了。来吧,让我们来相爱。”
苔依丝推开了他,心酸地叫喊道:
“我们相爱!你从来都没爱过一个人!何况我也不爱你!我不爱你!不,我恨你!滚吧!我恨你!我憎恶一切幸运而有钱的人!滚出去!滚出去!只有穷人才有善意。小时候,我认识一个死在十字架上的黑奴。他是好人,充满着爱,懂得生活的奥秘。你连给他洗脚都不配。滚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趴在地毯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打算以后要像神圣的泰奥道尔一样,在贫穷与简朴中生活。
等到第二天,她却再次投入到自己沉醉的欢乐世界里。她知道自己的美貌总不能持久,所以急于用它来获取一切的荣耀和欢乐,她在舞蹈方面下足了工夫,把雕刻家、画家和诗人们的想象表现得活灵活现。学者和哲学家们承认,她的形体、姿态、动作和步履中,有一种主宰世界的奇妙的和谐,就把这种完美的优雅列入道德之中。大家都说:“苔依丝也是个几何学家。”她又答应给穷人、无知的人、卑鄙的人和羞怯的人表演戏剧,他们把她的表演当成上天的慈惠。但是,在一片颂赞声中,她却感到忧伤,更加惧怕死亡。没有什么能排解她的忧伤,就连人尽皆知的那华丽的成为城中最幽美的庭园,也无法为她解闷。
这里的树木是她不惜代价从印度和波斯运过来,喷泉灌溉着树木,流水淙淙作响,一位能工巧匠模仿古代遗址建筑的假山及有意筑成坍破样子的圆柱倒映在湖面。“仙女洞”耸立于花园中央,它的名字源于洞口三个巨大的妇人像,大理石的这些用彩蜡制成的女人栩栩如生,她们正解衣待浴,小心翼翼地恐怕被人瞧见。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水帘,把这个幽静圣地渲染得柔和至极,如同彩虹一般。仙女洞的四壁如同圣地,挂满了花冠、花环和绘画,绿叶环颂赞苔依丝美貌的绘着的书幅,色彩鲜艳的戏剧面具,描写舞台的绘本,滑稽戏子或寓言动物的画片。洞中央的一个小架子上,有个用象牙精致制成的爱神像,那是尼西亚斯送给她的礼物。一面的壁洞里,躲着一匹黑色大理石雕成的雌山羊,那玛瑙的眼睛闪闪地发光,六匹雪花石的小山羊挤在它的乳房边,但它仰起头,提起劲遒的脚,似乎是要去攀登悬崖峭壁般。地上铺着拜占庭的毯子,利比亚的狮皮,堆着卡塞黄种人所刺绣的坐垫。金质的香料匣幽香扑鼻,四周遍布着玛瑙的大花瓶。洞的深处,有一张翻转过来的印度大龟壳,壳上钉着的黄金针闪闪发光,这张龟甲原来就是苔依丝的床铺。每天就是在这里,在花香鸣泉声中,她慵懒地睡去,等待晚餐,为消磨时间,和她的朋友谈天,或者独自斟酌演戏的技巧,回忆着那白驹过隙的岁月。
有一天,她演完戏后在仙女洞里休息,在镜中发现自己已渐渐失去原有的风韵,想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时光终究会要到来,她惊恐着徒然地安慰自己,只要焚烧了某种草,念几句符咒,就能保持肌肤的鲜艳。然而,一个冷酷的声音对她说:“你要老了,苔依丝,你要老了!”她的头上立刻渗出了冷汗,接着,她怀着无限的温柔,再向镜中一望。她觉得自己依然美丽,备受怜爱,于是对着自己微笑一下,轻轻地说道:“在亚历山大城的女人之中,我的身体最柔媚,动作最优美,手臂也最艳丽,呀,镜子呀!我这一双手臂就是恋爱的锁链呢。”
她正在这样想着,看见一个纤瘦的陌生人站在眼前,一双炙热的眼睛,乳粉粉的胡子,身上却穿着刺绣华丽的衣服,她惊怖得啊呀一声,镜子从手里跌落在地。
巴福尼斯站着一动也不动,看着美丽的苔依丝,心里却在祈祷:
“呀,上帝,不要让这个女人的美貌来诱惑你的仆人,盼望以她的面貌来感化你的仆人,使你的仆人更信仰你。”接着,他费力地说道:
“苔依丝,我住在很远的地方,是你的美貌将我领到你身边。人家说你是最高明的演员,也是最有魅力的女人。大家把你的财富和爱情传得神乎其神,令人想到古代的罗陀比斯,尼罗河上的船夫个个都熟知这个美妙的故事。所以,我想认识你。而我现在看到的你却远胜人们的传闻,你比他们说的还要聪明美丽千倍,现在我看着你,不禁对自己说道:‘到了她的身边,会像醉汉般身摇欲坠。’”
这些话是虚伪的,但是燃烧着信仰的热诚的巴福尼斯,讲出的话似乎包含着真正的激情,苔依丝注视着这个让她吃了一惊的怪人,倒一点也不觉得厌恶。巴福尼斯那粗糙野蛮的外表,阴郁却如火的眸子,使苔依丝有些震惊。这个男人与她所认识的其他男人截然不同,她很想知道这个人的生活和身份,便带着一丝温柔的嘲笑回答道:
“陌生人,你的赞美似乎来得太快了,当心,我的目光会把你融化!当心,不要爱上我!”
他对她说道:
“我爱你,苔依丝!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为了你,我离开了怀念的沙漠;为了你,我本该谨守沉默的嘴里却说出了亵渎神灵的言辞;为了你,我看见了本不应观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声音;为了你,我的灵魂扰乱了,我的心展开了,万千思绪好像鸽子饮水的泉源;为了你,我日夜兼程,走过恶魔与吸血鬼所聚居的沙漠;为了你,我赤着脚踏过毒蛇和蝎子。是的,我爱你!但是,我的爱,并不像那些充满肉欲的人,像饿狼和愤怒的公牛扑向你。你得让他们快活,就像羚羊满足狮子般快活。女人啊!他们肉欲的爱将你的灵魂吞噬。我的爱却是精神的爱,真理的爱。我是依天主的爱而爱你的,永不改变。我心中对你的爱是真正的热情,是神圣的怜悯,我为你而来的预言胜过花朵的娇艳和短夜的幻梦,是圣徒的盛宴和天国的婚礼。我带给你的祝福永无止境,无法形容,世上的幸福者哪怕看到这种祝福的影子,都会立刻惊讶而死。”
苔依丝调皮地笑道:
“朋友,请让我看看这不可思议的爱。快点,啰唆的言语或许会有损我的美貌,别浪费时间。我迫切地想知道你口中的幸福。不过,老实说,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你所谓的幸福,你对我的预言也只是一句空话。预言伟大的幸福要比真正给人以幸福方便多了。人人都有才能,你的才能便是夸夸其谈。你讲到的爱没有人知道。自古以来,人们就互相接吻,现在竟有爱情的秘密还留着,那真是件怪事。但是,关于爱情,情人比魔术师懂得更多呢。”
“苔依丝,不要嘲笑人。我是把未知的爱情给予你。”
“朋友,你来得太晚了,我已认清了爱情。”
“我给你的爱充满着荣耀,你认清的爱却只会产生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