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鼠疫(3)

  • 鼠疫
  • (法)A.加缪
  • 4986字
  • 2016-04-12 16:35:36

两个小时后,医生和米歇尔夫人在救护车里俯身看着病人。病人嘴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痂,一边呻吟,一边翻来覆去地说:“那些老鼠,那些该死的老鼠!”他的脸色变成青灰,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呼吸短促而无规律。因为淋巴组织肿大,他摊开四肢躺在铺位上,好像试图把自己埋进去,或地底深处的一个声音正在召唤他一样,这个不幸的人似乎在某种看不见的压力下窒息了。他的妻子抽噎着。“还有什么希望吗,医生?”

“他死了。”里厄说。

3

人们或许会说,米歇尔的死标志着第一个时期即那些令人困惑的异象的结束,以及另一个非常难过的时期的开始,在后一个时期里,早些日子的困惑逐渐被惊恐取代。根据后来发生的事件回顾第一个阶段,市民们认为他们绝对想象不到,我们的小镇会被选中成为大批老鼠在光天化日下死亡,或守门人身患怪病不治而死的场所。在这方面他们是错的,他们的看法显然需要修正。尽管如此,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习惯的力量无疑会像平常一样获得胜利。但我们社区的其他成员,不全是佣工或穷人,将要走上米歇尔所走的同样的道路。自那以后,恐惧以及伴随着恐惧的认真反思,开始了。

但是,在展开下一步的详细描写之前,讲述者希望提供一些另一个见证人对我们已经描述过的那个阶段的看法。我们在前一阶段已经认识了他,让·塔鲁,他是在几周前来到奥兰的,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大饭店。显然,他有和生意无关的私人收入。不过,尽管他逐渐变成了我们中间的一位熟悉的人物,但是谁都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和来到奥兰的原因。初春的时候,人们常常在公众场合见到他,而且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在这个或那个海滩,显然他热爱游泳。他有一副好脾气,总是面带笑容。他似乎对所有正常的娱乐活动都感兴趣,但又不沉迷其中。事实上,他为人所知的唯一嗜好是结交城里为数不少的西班牙舞者和歌手。他的笔记里包含着对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奇怪的早期日子的某种记录。但那是一种不寻常的记录,因为写作者好像刻意用了一种疏离的笔调,初看起来,我们几乎会认为塔鲁有一种从望远镜错误的一端观察人和社会的习惯。在那段混乱的时期,他记录了将会被正常的历史学家忽略的历史。自然,我们可以指责他这种性格上的怪癖,指责他缺乏正常的感情。但我们无法否认,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日记记录的关于那一时期的大量似乎微不足道的细节,还是不失其重要性的,其中的怪事足以使读者不会对此人匆忙下判语。

让·塔鲁最早的记录是从他来到奥兰市开始的。这些记录一开始就表现出发现一座如此丑陋的城市后的一种矛盾的满足感。我们在里面找到了一小段对装饰在市政办公室门前的两尊青铜狮子的描写,还有对于缺少树木,可怕的房屋和城市可笑的布局所做的适当评论。塔鲁用在电车或街道上偶尔听到的对话片段来进行他的描述,从不在里面加入自己的评论——除了有一次提到一个名叫坎普斯的人对话的时候——不过是在稍晚的时候。那是一场发生在两个电车司机之间的谈话。

“你认识坎普斯,是不是?”其中一个人问。

“坎普斯,那个留着黑胡须的高个小伙儿?”

“是他。一个扳道工。”

“是的,我想起来了。”

“对,他死了。”

“哦?什么时候死的?”

“老鼠的事发生以后。”

“不是吧!他是怎么死的?”

“我说不清楚。一种什么热病。当然,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他胳膊以下生了脓疮,看来是因为这个死的。”

“可是,他看起来和别人一样健康啊。”

“我不那么想。他过去常常在市乐队吹长号,肺不好。吹长号对肺要求很高。”

“啊,真是肺不好的话,吹那样的大家伙确实没好处。”

在记下这场对话后,塔鲁接着猜测坎普斯为什么在明显不可取的情况下加入乐队,以及他冒着生命危险参加周日上午的乐队游行的是因为怎样的动机。

我们发现塔鲁对他窗外一栋房子的阳台上每天出现的场景印象很深。他饭店的房间正对着一条小马路,马路的墙影里总睡着几只猫。每天午饭后不久,当大多数人在家里午睡的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矮个老头就从马路对面的一栋房子里走到阳台上。他一副军人仪表,腰杆笔直,衣着也带着军人风格,一头白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他俯在阳台上,用威严中带着慈爱的声音叫:“猫咪,猫咪!”那些猫眨巴着睡眼看看他,还是一动不动。接着他会把一些纸撕成碎片,让它们落到街道上;那些猫被像白蝴蝶一样飞舞的纸片所吸引,就会跑上来,尝试用爪子抓最后几张纸片。这时老人经过仔细瞄准,用力向小猫啐唾沫,每当一颗液体飞弹击中猎物,老人都会兴高采烈。最后,塔鲁似乎对这座城市的商业特色非常着迷,从它的外表到种种活动,以至欢乐似乎都是被商业考虑所主导的。这种特质——塔鲁在他的日记里用了这个词——得到了塔鲁的热情赞赏;真的,他的每一句欣赏的评语都是以感叹的语气结束的。

在我们的来访者这个时期的记录里,以上列举的是仅有的一些表面上给人以个人评论感觉的段落。其中的严肃和真诚也许会被读者在不经意间漏掉。例如,在讲述过一只死老鼠的出现如何导致饭店收银员在账单上犯了错误之后,塔鲁补充道:“疑问:怎样才能不浪费时间?回答:要时刻充分意识到这一点。通过这些途径可以做到:在牙医接待室里一张不舒服的椅子上坐一天;整个星期天的下午待在阳台上;听用一种你不懂的语言做的讲座;通过最漫长最不舒服的火车路线旅行,而且当然得一路站着;在剧场的票房排队,然后不买坐票;等等,等等。”

紧跟着这些奇怪的思考和表述,我们突然读到了一段对市区电车的详尽描写,电车的构造,它们模糊不清的颜色,它们永远不变的肮脏——然后他用什么也说明不了的“真古怪”一词做了结论。

接下来,让我们介绍一下塔鲁对老鼠现象的描述。

“对面的小个子老兄今天很不开心。猫都不在了。散落在大街上的那些死老鼠也许激起了它们捕猎的天性;总之,它们全都消失了。照我看来,它们是不可能吃死老鼠的。我记得我的猫就对死物不屑一顾。它们也许忙于在地下室狩猎,抛弃了老顽童。他的头发梳得不像平常那样整齐,而且看上去多了几分迟钝,少了几分军人气派。看得出他在担心。过一会儿,他回了房间。但在回屋之前,他漫无目的地啐了一口。”

“今天,城里的一辆电车中途停车,因为里面发现了一只死老鼠。(疑问:它是怎么进去的?)有两三个女人立刻下了车。那只老鼠被人丢出来。车接着开走了。”

“饭店的守夜人,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向我保证说这些老鼠意味着麻烦。‘当老鼠离开一艘船……’我回答说这句话适用于船,但是对于城镇它还没有得到过验证。但他坚持己见。我问他我们可能会遇见哪种‘麻烦’。他回答不了;灾难常常从天而降。但如果有一场地震正在酝酿,他是不会感到意外的。我承认有这种可能性,接着,他问我这种预期是否使我感到惊慌。”

“‘我唯一感兴趣的是,’我告诉他,‘获得内心的平静。’”

“他完全懂得我的意思。”

“我发现一家在饭店吃饭的人很有趣。当父亲的又高又瘦,总是穿着黑衣服,戴着硬领。他谢了顶,头顶两侧各有一丛白头发。他又小又圆的眼睛,窄鼻梁和又直又硬的嘴唇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有着良好教养的猫头鹰。他总是先来到饭店的大门旁,站在旁边让他的妻子——一个身材娇小,像黑老鼠一样的女人——先进门,然后再带着一对穿得像表演节目的狮子狗一样的儿女一起进来。入座的时候,他也会等妻子先坐下,直到那时,一对狮子狗才能坐到他们的座位上。他对家人不用爱称,对老婆说话客气而冷淡,告诉孩子们他对他们的看法时也总是很生硬。”

“‘妮可,你的表现很可耻。’小女孩的眼眶里滚出了泪珠——可想而知。”

“今天早上小男孩因为老鼠兴致勃勃,说了一些关于老鼠的话。”

“‘菲利普,不能在饭桌上谈论老鼠。以后禁止你用这个词。’”

“‘你爸爸说得对。’黑老鼠附和道。”

“两只小狮子狗都低头吃饭,猫头鹰生硬而敷衍地点头表示感谢。”

“这是一个绝妙的例子,城里的每个人都在谈论老鼠,本地报纸也参与了这个话题。通常多变的城市话题栏目现在成了批评当地政府的专栏。‘我们的政府官员知道这些腐烂的啮齿动物尸体对市民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吗?’饭店经理的话题也离不开老鼠。但他有自己的抱怨;三星级饭店的电梯里出现死老鼠,在他看来就像末日来临的景象一样。为了安慰他,我说:‘但是你要知道,每个人的处境都一样。’”

“‘就是,’他回答,‘现在我们都和别人一个样了。’”

“他是第一个向我说起那种正在引发极大恐慌的奇怪的热病的人。他的一个女佣得了那种病。”

“‘但我相信它没有传染性。’他赶忙向我保证。”

“我告诉他说,那对我来说都一样。”

“啊,我明白了,先生。你和我一样,你是个宿命论者。”

“我可没那样说,而且,我不相信宿命。我告诉他……”

从这里开始,塔鲁的日记开始涉及那场引起大规模公众焦虑的热病的细节。在记录了小个子老头在老鼠停止出现后重新找回他的猫,继续刻苦地完善他的唾液飞弹之后,塔鲁在日记里记下了大约12个患了热病的病例,其中多数以死亡告终。

作为下一步叙述的补充,塔鲁对里厄医生的描写也许插在这里正合适。就作者的判断而言,这段描写相当准确。

“外表看35岁上下,中等身材,宽肩膀,国字脸,黑眼珠,目光沉稳,但下颌突出。有一个挺拔的大鼻子。黑头发,修得非常短。嘴呈弧形,厚厚的嘴唇总是紧闭着。他肤色是深褐色,胳膊和双手都晒得黝黑,深色的皮肤和他平常的衣着很相配,他让人想到西西里的农民。”

“他走路很快。在走下人行道穿越大街的时候仍然步速不减,但走上另一侧的人行道时,多半会轻轻一跃。他总是心不在焉,在开车的时候,常常在转弯后忘记关掉转向灯。习惯不戴帽子。很有学者风度。”

4

塔鲁的描写很准确。里厄对事态发生的严重转变再清楚不过了。在安排对守门人的尸体进行隔离之后,他给里夏尔打了电话,问他对这些腹股沟淋巴结炎的病例有什么看法。

“我也一筹莫展,”里夏尔承认说,“有两例已经死亡,一名在48小时内死亡,另一名是3天内。而且第二名病人在我隔一天复诊时表现出了所有康复的迹象。”

“如果你有别的病例,请通知我。”里厄说。

他又给另外几个同行打了电话。询问的结果是最近几天有20多个同样类型的病例。几乎全部是致死的。接着他又打给里夏尔,后者是当地医疗协会的主席,里厄提议把新出现的病例收入隔离病房。

“抱歉,”里夏尔说,“可是我无能为力。这样的命令只能由省里发布。况且,你有什么根据来认定有传染的危险呢?”

“没有明确的根据。但是目前表现出来的症状绝对令人担忧。”

然而里夏尔一再说“这样的措施是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外的”。他能做的是把这件事上报到省里。

但在这些谈话进行的同时,天气变坏起来。老米歇尔死后第二天,天空乌云密布,下起一阵阵倾盆大雨。每场大雨后都伴随着几个小时的溽热。大海也变了模样;在低垂的天幕下,海面不再是平日半透明的深蓝色,而是不时闪动着灼人眼目的铅色和银色的光芒。春季的湿热让每个人都对即将来临的夏季干爽的炎热心生期盼。高台上的小城被周围的山丘环绕着,几乎断开了和海的一切联系,城里笼罩着一种令人无精打采的气氛。被一道道刷成白色的墙壁包围着,走在一排排灰扑扑的店铺之间,或者坐在肮脏的黄色电车上,你会觉得像被天气困住一样。不过,里厄的西班牙老病号是另一种感觉,他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

“就像在煮着你一样,”他说,“对哮喘病人正合适。”的确,天气在“煮”着你,但感觉和发热一模一样。确实,整座城都在发热;里厄医生在开车去费代尔布街参加对科塔尔自杀未遂事件的调查程序时,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他知道这种想法毫无来由,就把它归结为自己神经衰弱;此刻他确实满腹忧虑。事实上,他感到自己确实应该放松一下,设法调整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

到达目的地后,他发现警官还没到。格朗在楼梯口迎接他,提议他们先去他家里,开着门等。这位市政职员家有两间屋子,都装饰得很简单,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上面放着两三本词典的书架,还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只能模糊地看出两个词:“鲜花大道”。

格朗说科塔尔一晚上睡得很踏实。但早上因为头疼醒了过来,情绪很低落。格朗也显得疲劳和心烦,他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桌上的一个装满了稿纸的公文包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

然而他同时又告诉医生,他事实上对科塔尔不太了解,但是相信他有少量的私人收入。科塔尔是个怪人。很长时间里他们的关系仅止于在楼梯里遇见时互相问候一声。

“我和他只有过两次对话。几天前我回来的时候弄翻了一盒彩色粉笔,就在楼梯口。粉笔是红色和蓝色的。正好科塔尔从房间里出来,就帮我把粉笔拾起来。他问我要彩色粉笔做什么。”

格朗就向他解释说他在复习拉丁文。他读书的时候学过,但现在记忆变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