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虽是旁系,但做起来的时候,应该用做主系的方法去研究。因为起初虽自外来,但经过中国人消化一次,也含有半创作性。所以除了简单讲印度佛教的起原和变迁以后,主要各宗派,在中国的,应该用研究先秦各家的方法去研究。看他不同之点何在?主要之点何在?这是做中国道术史比较的困难所在。其实也并不困难。因为书籍尽管多,要点只是这几个,不过我们没有研究,心惊便是了。只要经过一番研究,得着纲领,做起史来,实在容易。
旁系之中,附带有他的闰系。讲亦可,不讲亦可。若是顺便讲的话,佛教的创作至唐开元而止,中唐以后及五代,便是佛教的闰系。后来法相宗的消灭,华严宗的衰微,天台宗的分裂为山内山外,禅宗的分为五派,自来讲中国佛教掌故的最喜欢讲这些东西,实在这都是闰系的话,旁系的主要点全在内容的说明。
现在有许多人感觉做中国道术史的困难,以为三国到隋唐实在没有资料。其实,哪有一个这么长的时代而没有道术之理?他们把这时代省去,中间缺了一部分还哪里成为道术史?再则,这部分工作如果落空,宋明哲学——第二主系思想的渊源如何看得出来?所以认真做中国道术史的人,应当对于第一旁系佛教加以特别的研究。
再往下就是第二主系宋明道术。宋儒自称直接孔孟心传,不承认与佛教有关系,而且还排斥佛教。另一方面对他们反动的人攻击他们,以为完全偷窃佛教唾余,自己没有东西。清代的颜元、戴震和近代的人,连我自己少时也曾有这种见解。其实正反两方都不对:说宋明道术完全没有受佛教的影响固然非是,说宋明道术自己没有立脚点也是误解。简单讲,儒家、道家、先秦、两汉,本有的思想,和印度佛教思想结婚,所产生的儿子,就是宋明道术。他含有两方的血统,说他偏向何方都不对。思想的高下虽可批评,然实在是创作的。先秦主系都是鞭辟近里,把学术应用到社会上去。两汉闰系专门整理解释,离实际生活太远了。宋明学者以汉唐的破碎支离的学问,繁琐无谓的礼节,与人生无关,乃大声疾呼的,说要找到一种人生发动力,才算真学问,所以超越闰系,追求主系本来面目如何,其与社会有如何的关系。宋明道术所以有价值,就在这一点。但他们所谓回到本来面目,是否达到,却不敢说。不过,以古人的话启发他自己的思想,实在得力于旁系的影响。当宋朝的时候,佛教旁系已成了闰系,派别很多。法相宗、华严宗虽已消灭,天台宗、禅宗却分为好几派,和两汉今古文之争一样,互相攻击,对于社会人心倒没有多大关系。但一般学者,因苦于汉唐经学之茫无头绪,总想在佛经上求点心得。如二程、朱子之流,少年皆浮沉于佛教者若干年,想在那方解决人生的究竟。但始终无从满足这种欲望,所以又返而求之于先秦。研究佛经时虽未能解决人生问题,但已受有很深的影响;以后看先秦书籍时,就如戴了望远镜,没有东西的地方也变成有东西了。一方面,整个社会经过佛教数百年的熏炙,人人心里都受了感染。所以一二学者新创所谓道学,社会上云起峰涌的,就有许多人共同研究,而成为灿烂发皇的学派。
我们研究这个主系,家数虽多,但方面不如第一主系的复杂。第一主系,儒、道、墨三家分野很清楚。第二主系,许多家数所讨论的不过小问题,不可多分派别。依普通的讲法,可分程朱、陆王二派。其余各小派,可以附带择要叙述,如北宋的邵雍、欧阳修、王安石。南宋的张栻、吕祖谦、陈亮、叶适等。这样比较的可以容易说明,免去许多麻烦。
再下去是第二闰系。就是清朝道术。但清朝一方面虽是宋明的闰系,一方面又是作未来主系的旁系。所谓第二闰系,即清朝的宋学家。他们一方面作宋明的解释,一方面即作先秦的解释。清朝主要的思想家有影响的真不多。其中有许多大学者,如高邮王氏父子,不能说是思想家;不过工作得还好而已,对于道术史全部分,无大影响。
统观清代诸家,考证家可以补第一闰系的不足,理学家可以做宋明的闰系;中间又有旁系的发生,无形中受了外来的影响,就是颜元、戴震一派。颜戴并不奉信基督教,也许未读西文译本书,但康熙朝基督教很盛,往后教虽少衰而思想不泯,学者处这种空气中,自然感受影响,也想往自然科学方面走,不过没有成功就是。
现在往后,要把欧美思想,尽量的全部输入,要了解,要消化,然后一面感觉从前学术不足以解决我们的问题,一面又感觉他们的学术也不足以解决他们的问题,然后交感而生变化作用,才可以构成一种新东西。做道术史到最后一章,要叙述现在这个时代,是如何的时代:闰系的工作过去了,旁系的工作还没有组织的进行,发生主系的时间还早,给后人以一种努力的方向。
理想的中国道术史,大概分这几个时代,抓着几个纲领做去,并不困难,或全部做,或分部做,都可以。
丑 史学史的做法
史学,若严格的分类,应是社会科学的一种。但在中国,史学的发达,比其他学问更利害,有如附庸蔚为大国,很有独立做史的资格。中国史学史,最简单也要有一二十万字才能说明个大概,所以很可以独立著作了。
史学的书,在《七略》和《汉书·艺文志》,并未独立成一门类,不过《六艺略》中《春秋》家附属之一。《隋书·经籍志》依魏荀勖《新簿》之例,分书籍为经、史、子、集四部,史占四分之一,著作的书有八百六十七部,一万三千二百卷,比较《汉志》大大的不同,可见从东汉到唐初,这门学问已很发达了。
这还不过依目录家言,实则中国书籍,十之七八,可以归在史部。分部的标准,各目录不概同,《隋志》的四部和《四库全书》的四部,名同而实异,范围很不一致。单就史部本身的范围而论,可大可小;若通盘考察,严格而论,经、子、集三部,最少有一半可编入史部或和史部有密切的关系。
如经部诸书,王阳明、章实斋都主张“六经”皆史之说,经部简直消灭了。宽一点,《易经》《诗经》,可以不算史;《尚书》《春秋》,当然属史部;《礼》讲典章制度风俗,依《隋志》的分法,应归入史部;《尚书》《春秋》《礼》既已入史部,三传二记也跟了去,经部剩的还有多少?
子部,本来就分得很勉强。《七略》《汉志》以思想家自成一家之言的归子部,分九流十家,比较还算分得好。但那些子书和史部可很有关系。如《管子》和《晏子春秋》《韩非子》讲的史事极多,几乎成为史部著作。汉后思想家很少,综核名实,配不上称子而入史部的最少有一半;那些子书所以存在,全因他记载了史事。即如《史记》记载史事,司马迁当初称他《太史公书》,自以为成一家之言,若依规例,自然应归子部。可见子部、史部本来难分,前人强分只是随意所欲,并没有严格的分野。
集部,《汉志·诗赋略》所载诸书,纯是文学的。后来的集,章实斋以为即是子,因其同是表示一人的思想。如《朱子全集》《王阳明全集》虽没有子的名称,但已包举本人全部思想,又并不含文学的性质,为什么又入集部,不入子部呢?如《杜甫集》《李白集》纯是文学的,犹可说。若《朱子集》《阳明集》以及《陆象山集》《戴东原集》,绝对不含文学的性质的,拿来比附《汉志》的《诗赋略》,简直一点理由也没有,我们是绝对不认可的。集部之所以宝贵,只是因为他包含史料,如记载某事、某人、某地、某学派,集部里实在有三分之二带史部性质。就是纯文学的作品包含史料也不必少,如《杜甫集》,向来称做诗史。凡研究唐玄宗、代宗、肃宗诸朝的情形的,无不以《杜甫集》做参考。这还可说特别一点,其余无论哪一部集,或看字句,或看题目,可以宝贵的史料仍旧到处都是。不必远征,前年我讲《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在各家文集诗句里得了多少史料,诸君当能知道。以此言之,纯文学的作品也和史部有关。
所以中国传下来的书籍,若问哪部分多,还是史部。中国和外国不同。外国史书固不少,但与全部书籍比较,不如中国。中国至少占什之七八。外国不过三分之一。自然科学书,外国多,中国少。纯文学书,外国也多,中国也少。哲学宗教的书,外国更多,中国更少。
此何以故?中国全个国民性,对于过去的事情,看得重。这是好是坏,另一问题。但中国人“回头看”的性质很强。当以过去经验做个人行为的标准,这是无疑的。所以史部的书特别多。
中国史书既然这么多,几千年的成绩,应该有专史去叙述。它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也没有人打算做,真是很奇怪的一种现象(名达案:民国十四年九月,名达初到清华研究院受业于先生,即有著《中国史学史》之志,曾向先生陈述;至今二年,积稿颇富,惟一时尚不欲草率成书耳)。
中国史学史,最少应对于下列各部分特别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学的成立及发展;四、最近史学的趋势。
最先要叙史官。史官在外国并不是没有,但不很看重;中国则设置得很早,看待得很尊。依神话说,黄帝时,造文字的仓颉,就是史官,这且不管;至迟到周初,便已看重史官的地位。据金文(钟鼎文)的记载,天子赐钟鼎给公卿诸侯,往往派史官做代表,去行给奖礼。周公时代的史佚见于钟鼎文就不下数十次,可见他的地位很高。他一人如此,可见他那时和他以前,史官已不是轻微的官了。殷墟甲骨文,时代在史佚之前,已有许多史官名字,可知殷代初有文字,已有史官,《尚书》的《王命》《顾命》两篇,有史官的事实,这是见于书籍的纪元。《左传》记载晋董狐、齐北史氏的直笔,称道史官的遗烈,可见在孔子以前,列国都有史官,不独天子。孟子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实一也。”墨子说曾见百国《春秋》。《左传》记晋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得鲁《易象》与《春秋》,可见春秋战国时代,列国都有《春秋》一体的史书,而且都是史官记的,所以后来司马迁叫他“诸侯史记”。晋太康三年,汲郡发掘晋襄王冢,得到的许多书中,有一部似《春秋》,记载黄帝以来的事实,自晋未列为诸侯以前,以周纪年,自魏未为诸侯以前,以晋纪年,自魏为诸侯以迄襄王,以魏纪年,而且称襄王为今王。这部书,当时人叫他《竹书纪年》,后来佚了,现在通行的是假书,王静安先生所辑的略为可靠。据《晋书》所载《竹书纪年》的体裁,《竹书纪年》当然是魏史官所记,和鲁史记的《春秋》一例。其余各国史官所记,给秦火焚毁了,想来大概都是《竹书纪年》一体,而且各国都有史官职掌这事的。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竹书纪年》的记载从黄帝尧舜一直到战国,虽未必全真,由后人追述的也有,但亦必有所本,不能凭空杜撰。其中所载和儒家传说矛盾的,如启杀伯益、伊尹杀太甲,夏年多于殷,亦必别有所本。他又并不瞎造谣言,有许多记载已给甲骨文钟鼎文证明是事实。这可见魏史官以前有晋史官,晋史官以前有周史官,周史官以前有殷史官,……一代根据一代,所以才能把远古史事留传下来。虽然所记不必全真全精,即此粗忽的记载,在未能证明其为全伪以前,可以断定中国史官的设置是很早很早的。最低限度,周初是确无可疑的已有史官了。稍为放松一点,夏商就有,亦可以说。中国史学之所以发达,史官设置之早是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史官地位的尊严,也是一个主要原因。现在人喜欢讲司法独立,从前人喜欢讲史官独立。《左传》里有好几处,记载史官独立的实迹。如晋董狐在晋灵公被杀以后,书“赵盾弑君”,赵盾不服,跟他辩,他说,你逃不出境,入不讨贼,君不是你弑的是谁?赵盾心虚,只好让他记在史册。又如崔杼杀齐庄公,北史氏要书“崔杼弑君”,崔杼把他杀了,他的二弟又要书,崔杼把他的二弟杀了,他的三弟不怕死,又跑去要书,崔杼气短,不敢再杀,只好让他。同时,南史氏听见崔杼杀了几个史官,赶紧跑去要书,看见北史氏的三弟已经成功了,才回去。这种史官是何等精神!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热,他单要捋虎须。这自然是国家法律尊重史官独立,或社会意识维持史官尊严,所以好的政治家不愿侵犯,坏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这种好制度不知从何时起,但从《春秋》以后,一般人暗中都很尊重这无形的纪律,历代史官都主张直笔,史书做成也不让皇帝看。固然,什么制度,行与不行,都存乎其人,况且史官独立半是无形的法典?譬如从前的御史,本来也是独立,但是每到末世就变皇帝大臣的走狗。又如民国国会的猪仔,只晓得要钱,哪懂得维持立法独立!就是司法独立也不过名义上的,实际上还不是给军阀阔人支配?但是只要有这种史官独立的精神,遇有好史官便可以行其志,别人把他没有法子,差不多的史官也不敢恣意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