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一生的成功就因最后二十年的努力。若是别人既已辛苦了十九年,留学归国,学成名立,何必再辛苦?他却不然;回国的第二十七天就开始译经,到临死前二十七天才停笔;一面自己手译,一面培植人才,不到几年,就有若干弟子听他的口授,笔记成文,卒至有这伟大的成绩。自古至今,不但中国人译外国书,没有谁比他多,比他好,就是拿全世界人来比较,译书最多的恐怕也没有人在他之上。所以我们对于这点。尤其要注意。最好是做一个表,将各经的翻译年月,初译,或再译,所属宗派,著者姓氏年代,卷数,品数,等等,一一详明标列,这样才可以见玄奘所贡献给学术界的总成绩。
这个表要有二种分类排列法:一种是依书的外表分列;一种是依书的内容分列。前者可分创译、补译、重译三类:创译是从前未译过的,补译是从前未译完的,重译是从前译得不好的;后者可分七类:一、法相宗的书,创译的很多,重译的也不少。二、法性宗的书,如《大般若波罗密多经》,鸠摩罗什也曾译过,但不完全,所以玄奘重译全部,共有六百卷之多。三、其他大乘各宗的书,如《摄大乘论》,从前也有人译过,但没有他的详,没有他的精确。四、小乘各宗的书,又可分二目:甲、上座部的,如《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二百卷;乙、大众部的,如《阿毗达磨俱舍论》《阿毗达磨正理论》。五、讲宗派源流的书,如《异部宗轮论》。六、讲学问工具的书,如《因明入正理论》《因明正理门论》本是最初介绍论理学的杰作。七、外道的书如《胜宗十句义论》,是印度外道哲学书最重的一部。像这样分类列表,既令人知道玄奘贡献之伟大,又可令人知道他信仰法相宗是一事,翻译佛经又是一事,他做学问很公平,忠实,不仅译本宗书。这点无私的精神也要用心写出。
译书若单靠他一手之力,自然没有这么大的成绩。他在数年之内养成好许多人才,又定好重要规则,译好专门名词,说明方法利弊,使得弟子们有所准绳,这点不能不详细研究他。周敦颐《翻译名义序》引了玄奘的《五不翻论》,可知玄奘像这类的言论一定不少。他的弟子受了他的训练,所以能在他的指挥下共同译出这么多书来。这点也须在本章最末一节说个清楚。这以上是讲玄奘努力工作的经过,是第三章。
到第四章,应该说明玄奘在当时及后世的影响。他是不大著书的:《成唯识论》是法相宗的宝典,虽经玄奘加上许多主张,等于自著,但名义上还是翻译的;他在印度时用梵文著了《会宗论》三千颂和《真唯识量颂》,确是自己创造的,而为量已少,而且《会宗论》还没有译成国文;他另外著了《大唐西域记》十二卷:但没有佛教教理主张。为什么他不太著书?我们想大概因为佛经的输入比较自己发表意见还要重要,所以他不愿著书。
那么,他的学问的成就怎样呢?我们知道他不仅是一个翻译家而已,他在印度最后几年的地位已经占最高座,学问的造诣当然也到了最高处。但是他没有充分的遗著供我们的探讨,如何能见他学问的真相呢?没有法子,只好在学生身上想法子。
他最后十五年是没有一天离讲座的,受他训练的学生不下数千人,得意门生也有好些。像清儒王伯申的《经义述闻》引述他父亲的学说,我们尽可以从王伯申去看王怀祖的学问。玄奘的得意门生如窥基、圆测等的著作自然很不少玄奘的主张在内,我们尽可以从这里面探讨玄奘的学问。窥基、圆测的书经唐武宗毁佛法,焚佛书以后,在中国已没有,幸亏流传到日本去了,最近二三十年才由日本输入窥基做的《成唯识论续记》。
窥基是尉迟敬德的儿子,十二岁的时候,玄奘一见就赏识他,要收他做门徒。那时唐帝尊尚佛教,玄奘又享大名,窥基家人当然很愿意,窥基自己可不肯。玄奘又非要不可,经过多次的交涉,允许他的要求,将来可以娶妇吃肉喝酒。后来窥基跟了玄奘多少年,虽未娶妇,却天天吃肉喝酒。但是玄奘许多弟子,他却是第一名。唯识宗的就是他创造的,是法相宗二大派之一。后来这派极盛。
道宣《续高僧传》,说圆测并非玄奘的学生,不过在未席偷听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在圆测的书未发现以前,看去似果真和玄奘不相干。近来日本人修《续藏》,找他的书,找出来了,传到中国才知道在法相宗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并不和唯识宗所说的话一样。
所以玄奘传下的二大派,我们应该彻底研究,其同点何在,其异点何在,都要弄清,弄清了,玄奘的学说也可跟着明白。而且因此不惟说明玄奘的学说,就是玄奘的影响也很清楚。玄奘的影响清楚,也就是法相宗的大势连带清楚。此后顺便可以讲些法相宗流入日本的历史,一直叙到现在,笔法也很清顺。
最后,凡是玄奘的门生和门生的门生,尤其是当时襄助玄奘译书的人,须用心考出,做成一个详细的表;其中有事业可称的,可以给他做篇小传。
从此以上,是讲《玄奘传》第一个纲领下的第四细目,也就是第四章。我上文不是讲过有二个纲领吗?那第二个纲领还有三个细目应该叙在甚么地方呢?这早插在前面四章里了。当做传时,心中常常要记着这二个纲领,一面要叙述玄奘在中国学术上伟大的贡献,一面同时要叙述玄奘个人留下伟大的畴范,不可注意前者,而忽略了后者。我这种做法,是以前项纲领为经,以后项纲领为纬,后者插入前者里面,随时点缀,不必使人看出针迹缝痕,才称妙手。多年欲做《玄奘专传》,现在大概的讲些我的做法来,将来或者能有成功的一天,给学者做个参考。
分论二 事的专史<;略>;
分论三 文物的专史
第一章 文物专史总说
文物专史是专史中最重要的部分,包括政教典章、社会生活、学术文化种种情况,做起来实在不容易。据我个人的见解,这不是能拿断代体来做的;要想满足读者的要求,最好是把人生的活动事项纵剖,依其性质,分类叙述。本来,根据以前的活动状况,以定今后活动的趋向,是人生最切要的要求,也是史家最重大的责任,所以对于各种活动的过去真相和相互的关系,非彻底的求得不可;否则影响到今后活动,常生恶果。我们知道,人类活动是没有休止的,从有人类到今日,所有的一切活动,都有前后因缘的关系。倘使作史的时候,把他一段一段的横截;或更依政治上的朝代分期,略说几句于实际政治史之后,那么,做出来的史,一定很糟。这种史也许名为文化史、文物史,其实完全是冒牌的。从前的正史里,书志一门,也是记载文物的,但多呆板而不活跃,有定制而无动情;而且一朝一史,毫无联络,使读者不能明了前后因缘的关系。所以这种断代体和近似断代体的文物史都不能贯彻“供现代人活动资鉴”的目的。我们做文物专史,非纵剖的分为多数的专史不可。
我以为人生活动的基本事项,可分三大类,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三者;现在做文物的专史,也就拿这三者分类:这是很近乎科学的分法。因为人类社会的成立,这三者是最主要的要素。拿人的生理来譬喻罢:有骨干才能支持、生存,有血液才能滋养、发育,有脑髓神经才能活动、思想;三者若缺少其一,任何人都不能生活。一个人的身体如此,许多人的社会又何尝不然?拿来比较,个人的骨干等于社会的政治,个人的血液等于社会的经济,个人的脑髓神经等于社会的文化学术,一点儿也不差异。现在就先把这三种文物专史所应分别包括的事项略微讲讲:
第一是社会骨干之部,就是政治之部。这所谓政治,是广义的。从原始社会如何组织起,到如何形成国家,乃至国家统治权如何运用,如何分化,都是。若以性质分,则军政、民政、财政、法政、外交、都可溯古至今的叙述。若以部位分,则地方、中央,又可详细的划开。譬如一个人的骨干,以性质分,有做支持身体用的,有做行走用的,有做取携用的,有做保护用的;以部位分,曰头骨、曰脊骨、曰腿骨、曰臀骨,分开来虽有千百,合起来仍是一套。政治的组织也是如此,所以国家社会才能成立。
第二是社会血脉之部,就是经济之部。一个人非有物质生活不可——衣食住缺一,不可生存。社会亦然。若受经济的压迫,必衰退下去,或变成病态,或竟骤然消灭。一部分的经济不充裕,一部分社会危险;全世界的经济不充裕,全世界社会危险。就譬如一个人患了贫血症,一定精神痿弱不久人世;若一滴血都没有了,那还成个人吗?经济是社会的营养料,也是社会的一要素。
第三是社会神经之部,就是文化之部。人所以能组织社会,所以能自别于禽兽,就是因为有精神的生活,或叫狭义的文化。文化这个名词有广义狭义二种:广义的包括政治经济;狭义的仅指语言,文字、宗教、文学、美术、科学、史学、哲学而言。狭义的文化尤其是人生活动的要项。
人生活动不外这三种。说句题外的话,据我看,理想的国家政治组织,许要拿这个标准分类。将来一个国家许有三个国会,一是政治会,一是经济会,一是文化会。欧战后,法国设过经济会议、教育会议,和政治上的国会几乎鼎立。国会原来只代表骨干的一部分,非加上代表血液、神经的不行。今后学问日见专门,有许多问题不是政治家所能解决的,所以国会须有经济会文化会补助,才可使国家组织完善。
文物史也是一样,非划分政治、经济、文化三部而互相联络不可。所以文物的专史包括:
(一)政治专史
(二)经济专史
(三)文化专史
三大类,各大类中又可分许多小类,其分法在下文讲。
第二章 政治专史及其做法
政治专史最初应该从何处研究起?最初应该研究民族。中国人到底有多少民族?中国人的成分为何?各民族中,哪一族做台柱?最初各民族的状况如何?从最初到黄帝时,各民族的变化如何?商周两民族的来历如何?周代的蛮、夷、戎、狄有多少种?后来如何渐渐形成骨干民族?如何渐渐吸收环境民族?当没有混合时,其各自发展的情形如何?何时接触?何时同化?自从本民族的最初发源起,慢慢的,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图尔特逐渐发生交涉,以至于今日。这都应该详细划分,各作专篇,组织成一部民族史。那么,中国人对于中国民族的观念格外清楚了。
第二步就应该研究国土。展开中华民国的地图一看,知道我们这一群人生活在这里面。但我们的各祖宗最初根据什么地方呢?何时如何扩充?何时又如何退缩?何时如何分裂为几国?何时又被外来民族统治?何地最先开发?何地至今犹带半独立性?这都要先了解,做成专史,才可确定政治史的范围。
第三步就要研究时代。关于时代的划分,须用特别的眼光。我们要特别注意政治的转变,从而划分时代,不可以一姓兴亡而划分时代。从前的历史借上古、中古、近古,或汉朝、唐朝、宋朝来横截时间,那是不得已的办法。我们须确见全民族政治有强烈转变,如封建变为郡县,闭关变为开放之类,才可区别为二,深入的个别的,研究各个时代的历史。
第四步还要研究家族和阶级。以普通理论讲,个个人都是社会的分子,社会是总体,个人是单位。这许是好理想,但事实上不能如此。以一个人做单位,想在社会总体里做出事业来,古今中外都不可能。总体之中,一定还有许多小的分体,那些分体才是总体的骨干。一个人不过是一个细胞,对国家为国民,对家族为家人,对市村为市民,为村民,对学校为学生,为教员,对阶级为士,为商,必加入各小团体,以为基础,才能在大团体中活动。家族,无论何种社会都看得很重,是间接组织国家的重要成分。在中国,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与其叫他国家的国民,不如叫他家族的家人;因为他是对家族负责的。所以家族如何形成,如何变迁,如何发展,都得研究。阶级,亦无论哪个社会都免不了;许多个人都由阶级间接参加国家。中国人消灭阶级比较的早,而对于家族,非常的拥护。西洋人不然,家族的关系很薄,阶级的竞争渐浓。中国的阶级在国家虽不重要,但不能说无关系。所以为了解社会的基础起见,非特别研究家族史、阶级史不可。
此外,有些西洋有,中国没有的。如西亚细亚,教会的组织,比家族还重要,在中国却不成问题。中国史和西洋史不同之点,即在这种地方。
以上五步的研究,是做政治史的第一部分。因为政治就是社会的组织,社会组织的基础就是上述民族、国土、时代、家族、阶级等。把基础研究清楚,才可讲制度的变迁。
所以政治专史的第二部分就是讲政治上制度的变迁。这种应当从部落时代叙起,远古有无部落?如何变成宗法社会?如何变成多国纷争?如何变成君主统一?统一以后,如何仍旧保留分立形式?如何从封建到郡县?郡县制度之下,如何变成藩镇专横?如何又变成各地自治?君主制度又如何变成民主?这种由分而合,由合而分,经过几次。分合的含质如何?分合的同异何在?这么大的国家,如何划分中央与地方的权限?历史上的趋势,一时代一时代不同,须得分部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