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以前的政治不统属于一尊,颇难以一传包括,纵使能够,也不是君主所能代表,况且当时没有皇帝?汉高祖虽然创立数百年基础,而政治上的规模完全还是秦始皇这一套,没有专做一传的价值。汉武帝却不同,确是另一个新时代。秦始皇是混一中国旧有民族的人,他是合并域外民族,开拓荒远土地的人。到了他那时代,中华民族,涨到空前的最高潮,实在值得做一篇传,东汉光武帝在皇帝中最稀奇,简直是一个实际的政治家。魏武帝、宋武帝是混争时代的略有建树者;北魏孝文帝、北周孝闵帝是五胡同化于中国的促成者;唐太宗是扩张中华民族威力的努力者。惟独宋代没有特色的皇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都只有庸德,无甚光彩。元太祖是蒙古民族的怪杰,他伸巨掌横亘欧亚二洲,开世界空前绝后的局面。明太祖恢复中国,清圣祖等开拓蒙回藏。这些皇帝都可以代表一个时代。
(2)实际的政治家:周公,子产,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司马光合。张居正,曾国藩、胡林翼合。李鸿章,孙文,蔡锷。
周公虽有许多事迹,却不全真,有待考证。但割弃疑伪部分,专取真实部分也可以够做一篇传。《尚书》里有《大诰》《洛诰》《多士》《多方》是周公的遗政,《诗经》也有些,《仪礼》《周礼》向来认做周公制定的,其实不然。周代开国的规模还可以从《左传》《国语》得着些。近来王国维著《殷周制度论》,从甲骨文和东周制度推定某种制度是周公制定的,也可供我们取裁。所以周公的传还可以做,凡殷周以前政治上的设施都可归并成一篇。
春秋时代很难找个政治家可以代表全部政治的。管仲似乎可以,而《管子》这书所载的政治有许多和《左传》不同。但那种贵族政治又不能不有专篇叙述,我说与其找管仲做代表,不如找子产更好。因为子产本身的事迹,《左传》叙的很明白详细;他虽然是小国的政治领袖,而和各大小国都有很深的关系,又是当时国际间的外交中心人物,所以我们很可以借他的传来叙述春秋时代的贵族政治。
从贵族政治到君主专制的政治是中国的一大改变,最初打破贵族政治创造君主专制的是商鞅。所以商鞅很值得做传。本来,要说君主专制政治的成功,还属李斯,似乎应该替李斯做传,但李斯的政策是跟商鞅走的,时代又和秦始皇相同,所以可把他的事业分给那二篇传。
汉朝真寒俭,没有一个政治家。宰相以下不曾见一个有政治思想或政治事业的人,萧何、曹参都只配做李斯的长班,好在有二个伟大的皇帝,尤其是光武帝的稳健政治,简直没有别的皇帝可以比配得上。
两晋、南北朝、隋、唐也没有政治家,王猛可以算一个,而他的政治生命太短,又不能做当时政治的中心。
大概有伟大的皇帝就没有出色的臣下。譬如房玄龄、杜如晦总算有点设施,却被唐太宗的光芒盖住,不能做时代的中心,唐朝一代的政治本来很糟,姚崇、宋璟、裴度、李德裕都算不了什么,宋朝却刚好相反,皇帝不行,臣下却有很鲜明的两个政党,两党的领袖就是王安石、司马光,所以我们替王安石、司马光做合传,足以包括宋朝的政治。
明代有种特点,思想家只有一王守仁,事业家只有一明太祖,政治家只有一张居正。
清代前半,有皇帝,无名臣,道光以后,有大臣,无英主。曾国藩打平内乱,李鸿章迭主外交,都可以代表一部分政治。
民国的酝酿,成立,纷乱,没有几次和孙文无关系。现在孙文虽死,而他所组织的国民党仍旧是政治的中心。所以近代政治可以归纳在《孙文传》内。中间有一部分和他无关,可以做《蔡锷传》来包括。但蔡锷做时代中心的时期太短,不十分够。
上面讲的都是关系全局的政治或事业家。此外有些虽不是拿全局活动而后来在政治上有很大影响的,如郑成功、张煌言。
二人支持晚明残局,抵抗外来民族,和后来的辛亥革命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可以替他们做合传包括明清之间的民族竞争。
(3)群众政治运动的领袖:陈东、张溥合。
东汉党锢是群众政治运动的嚆矢,但很难举出代表来,可以放在《陈东张溥合传》前头。陈东代表宋朝,张溥代表明朝,足以表现数千年群众的政治运动。
(4)民族向外发展的领袖:张骞、班超合。王玄策、郑和合。
张、班、王都是通西域的,郑和是下南洋的,关系民族发展甚大。后来无数华侨繁殖国外。东西文化交换无阻,西北拓地数十万方里,都是受他们的赐。此外,如卫青、霍去病、史万岁、李靖的战功本来也值得做传,不过卫、霍可入《汉武帝传》,史、李可入《唐太宗传》,无须另做。
(三)文学家及其他艺术家
最古的文学家应推《诗三百篇》的作者,但我们竟不能找出一个作者的姓名来。战国作《离骚》等篇的屈原,确乎是有名的第一个文学家,但他的事迹不多,真实的尤少。我们为方便起见,不能不勉强的做篇《屈原传》以归纳上古文学。所以
(1)文学家
战国:屈原。
汉赋:司马相如。
三国五言诗:曹植,建安余六子附。
六朝五言诗:陶潜,谢灵运附。
六朝骈文律诗:庾信,徐陵附。
唐诗:李白,杜甫,高适,王维附。
唐诗文:韩愈、柳宗元合。
唐新体诗:白居易。
晚唐近体诗:李商隐,温庭筠。
五代词:南唐后主。
北宋诗、文、词: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附。
北宋词:柳永,秦观,周邦彦。
北宋女文学家:李清照。
南宋词:辛弃疾、姜夔合。
元明曲:王实甫、高则诚、汤显祖合。
元明清小说:施耐庵,曹雪芹。
这不过把某种文学到了最高潮的那个人列出表来。做传的时候能不能代表那种文学的全部,尚不可知。临时或增或改,不必一定遵守这个目录。
(2)艺术家
艺术家很重要,但很难做传。因为文学家遗留了著作或文集可以供给我们的资料,艺术家的作品常常散亡,不能供给我们以资料。这是一层。某种艺术的最高潮固然容易找出,但最高潮的那个人未必就能代表那种艺术。这是二层。艺术的派别最繁杂,非对于各种艺术都有很深的研究便不能分析得清楚。这是三层。因此,有许多艺术家几乎不能做传,能够做传的也不能独占一专传以代表一种艺术。到了这里,普通的史家差不多不敢动手,一人的专传差不多不合体裁。大约要对于艺术很擅长的人,把各个艺术家的作品、事迹,研究得很清楚,以科学的史家的眼光,文学家的手腕,挑剔几十个出色的艺术家,依其类别,做两篇合传,才可以把艺术界的历史描写明白。这样,也是很有趣味的事情,但作者非内行不可。
上面讲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三大类都是挑剔几十个第一流人物来做传,此外还有许多第二流的。经学家、史学家、理学家、科学家、文学家、医学家、绘画家、雕刻家和工艺的创作者,因其不十分伟大的缘故,不能专占一传;因其派别不统属于任何人的缘故,不能附入某传:专传之技术,至此几穷。但我们不妨采用纪传史的儒林传、文苑传、方技传的体裁,搜罗同类的人合成一传,以补专传的缺憾。
像这样,以几十篇专传做主,辅以几十篇合传,去改造郑樵的《通志》,或做成《中国百杰传》,可以比别的体裁都较好。但做得不精严时,也许比《通志》还糟。这个全看作者的天才和努力。
接着,本来想把专传的做法拈出几个原则来讲,却很不容易。现在倒回来,先讲我多年想做的几篇传如何做法,然后也许可以抽出原则来。那几篇传的目录如下:
(一)《孔子传》。
(二)《玄奘传》。
(三)《王安石传》,司马光附。(以下四传略而未讲)
(四)《苏轼传》。
(五)《王守仁传》。
(六)《清圣祖传》。
这几篇的做法各有特点,讲出来很可给大家以一个榜样。现在依照次序,先讲《孔子专传》的做法:
甲《孔子传》的做法
孔子是中国文化唯一的代表,应有极详极真的传,这是不用说的。但我们要做《孔子专传》,比做甚么都难。欧洲方面,有法人Renau做了一本《耶稣基督传》,竟使欧洲思想界发生极大影响而纠正了许多谬误的思想。中国现在极需要这样一篇《孔子传》,也可以发生同样效果。
许多人的传,很难于找资料;《孔子传》却嫌资料太多,哪方面都有。古代人物稍出色点,便有许多神话附在他身上。中国人物没有再比孔子大的,所以孔子的神话也特别的多。
做《孔子传》的头一步是别择资料。资料可分二部:一部分是孔子一身行事,平常每日的生活,属于行的方面的;一部分是孔子的学说,属于言的方面的。二部都要很严格的别择,因为都有神话,都有伪迹。
孔子一身所经的历史,最可信的似乎是《史记·孔子世家》,不过细细看来,到底有十分之一可信否,尚是疑问。另外,《孔子家语》全记孔子,但是魏晋间伪书。其中采取汉以前的书不少,似乎虽是伪书,不无可取。不过孔子死后不数年便已有种种神话,所以汉以前的书已采神话当实事。若认真替孔子做传,可以做底本的《孔子世家》《孔子家语》都不可靠。所以关于孔子行的方面的资料的别择很难。
采取资料的原则,与其贪多而失真,不如极谨严,真可信才信,无处不用怀疑的态度。清崔述著《洙泗考信录》,把关于孔子的神话和伪迹都一一的剔开,只保留真实可靠的数十事。虽然未免太谨严,或致遗漏真迹,但我们应当如此。只要眼光锐利,真迹被屏的一定少,伪迹混真的一定可以被屏。
崔述采取资料,专以《论语》为标准,《左传》《孟子》有关于孔子的话也相当的择用。这种态度大体很对。但一方面嫌他的范围太窄,一方面又嫌太宽了。怎么说他太窄呢?因为《论语》以记言为主,很少记事,就是《乡党》篇多记了点事,也只是日常行事,不是一生经过。像崔述那样,专靠《论语》,不采他书,实在太缺乏资料了。这种地方,本来也很困难,放宽点范围便会闯乱子,所以崔述宁可缩小范围。譬如《论语》以外,两部《礼记》也记了孔子许多事,到底哪一种可采,哪一种不可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崔述既然以《论语》做标准,看见和《论语》相同或不背谬的便采用,否则完全不要。这样,不免有些真事没有采用。又如《孟子》那部书关于孔子的话是否可以和《论语》一样看待,还是问题。孔子死后百余年而孟子生,又数十年而荀子生。论理,孟子、荀子,同是当时大师,同是孔子后学,二人相隔年代并不远,所说的话应该同样的看待。崔述看重《孟子》,看轻《荀子》,《洙泗考信录》取《孟》而弃《荀》,未免主观太重罢。即使以《论语》为标准,也应该同等的看待《论语》以外的书如《孟子》《荀子》《礼记》等,才不致有范围太狭窄的毛病。
为什么说崔述采取资料的范围太宽呢?譬如他以《论语》为主,而《论语》本身便已有许多地方不可轻信。他自己亦说过《论语》后五篇很靠不住。但是他对于五篇以外诸篇和《左传》《孟子》等书常常用自己的意见采取,凡说孔子好的都不放弃,也未免有危险。固然有许多故意诬蔑孔子的话应该排斥,但也有许多故意恭维孔子夸张孔子的话,常常因为投合大家的心理而被相信是千真万确,这种,我们应该很郑重的别择。若有了一种成见,以为孔子一定是如此的人,决不致那样,某书说他那样,所以某书不足信,这就是范围太宽的毛病。
现在举三个例,证明有许多资料不可靠。譬如《论语》说:“公山不狃以费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说,……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从前都很相信孔子真有这回事。其实公山不狃,不过一个县令,他所以反叛,正因孔子要打倒军阀。孔子那时正做司寇,立刻派兵平贼,哪里会丢了现任司法总长不做,去跟县令造反,还说甚么“吾其为东周?”又如《论语·阳货篇》说:“佛肸召,子欲往。……”佛肸以中牟叛赵襄子是孔子死后五年的事,孔子如何能够欲往?又如《论语·季氏篇》说:“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子路问于孔子。……”子路做季氏宰是孔子做司寇时事,冉有做季氏宰是孔子晚年自卫返鲁时事,如何会同时仕于季氏?这三例都是崔述考出来的。可见我们别择资料应该极端慎重,与其丰富,不如简洁。
但是别择以后,真的要了,伪的如何处置呢?难道只图传文的干净,不要的便丢开不管吗?如果丢开不管,最少有二种恶果:一、可以使贪多务博的人又捡起我们不要的资料当做宝贝;二、可以使相传的神话渐渐湮没,因而缺少一种可以考见当时社会心理或状态的资料。所以我以为做完《孔子传》以后,应当另做《附录》。《附录》也不是全收被屏的资料,只把神话分成若干类,每类各举若干例,列个目录,推究他的来历。这样,一面可以使一般人知道那些材料不可靠,一面又可以推测造神话者的心理,追寻当时社会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