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曾经读过一些激动人心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寿命有限。长的能活一年,短则只有一朝一夕。但对于那命中注定寿命有限的人,我们总是饶有兴趣地想知道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进行哪些活动。这里,我所说的是自由人,而非判了死刑、无法自由活动的犯人。
这样的故事让我们不禁思考自己在如此的情况下该怎么办。人终有一死,我们在生命即将完结时应该在那有限的时间里进行怎样的活动、有着怎样的经历;与世界怎样进行最后的交流?回首往事,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又会有怎样的悔恨?
有时我在想,我们最好都抱着明天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想法活好每一天。这种态度能够更好地强调生命的价值。我们应该带着优雅、活力、善于欣赏的心度过每一天。然而,在终日忙碌的今天,也很少有人能以这种心情生活了。当然,也有人愿意按照伊壁鸠鲁(古希腊哲学家,他认为生活的主题目的是享乐,而最高的享受只有通过合理的生活,如自我控制才能得到。因为享受生活的目的被过分强调,而达此目的之手段被忽视,所以伊壁鸠鲁的信徒现今变为追求享乐的人。他们的信条是:“让我们吃喝,因为明天我们就死亡”。——译者注)的信条“吃、喝和欢乐”满足自己感官,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被死亡必将来临的前景折磨。
在这些故事里,生命将尽的主人公常常在最后关头遇到突如其来的好运,但是从此之后,他的价值观变了。他更会欣赏生活的意义和生命中永恒的精神价值。人们经常会发现,那些在死神的阴影下存活或者生活过的人会用更加成熟、更加感恩的心情对待他们所做的每件事。但是,我们大多数人仍然把生命当做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们知道,自己迟早会消失于人世,但是我们常常会觉得这一天是如此遥远,不值得现在就开始担心。在我们健健康康、生龙活虎的时候,总觉得死亡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总觉得见死神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于是我们仍然纠结于生活中琐碎的事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生命产生的倦怠。
恐怕在对待我们的能力和感官上,我们也有同样的倦怠态度。只有失聪的人才知道能听见声音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只有失明的人才知道能看见阳光下的事物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在成年时期才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人,更是如此。但是那些从未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人很少能充分利用这些上天恩赐的人类本能。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只是匆匆地吸收周围的声音和景象,从来不会全神贯注地去体会、去欣赏。这么一说,又要老话重提了:直到失去了,我们才知道珍惜;直到生病了,我们才感到健康的可贵。
我常常独自思忖,如果每个人在成年阶段有一段时间看不见、听不着,那将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黑暗会使他更珍惜视力,死寂会让他更享受声音。
我不时地询问过我视力正常的朋友们,他们看到了什么。最近,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来看望我,她刚从森林里散步回来,我问她观察到了什么,她说:“没什么特别的。”如果我不是已经听惯了这样的回答,我会很难相信,不过很久以前我就总结出了这么个情况:能看见的人实际上什么都看不到。
我问自己,在林子里散步一小时之久却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这怎么可能呢?我这样一个盲人,仅仅通过触觉,就能发现成百上千件引起我兴趣的东西。我能感到树叶完美的对称性;会满心喜悦地用手抚过桦树那光滑的树皮或者松树的粗糙外表。春天的时候,我满怀期待地抚摸着树干的枝条,希望能搜寻到,寒冬之后大自然苏醒时迸发的第一棵嫩芽。我也会喜悦地轻抚那天鹅绒般质地的花朵,感受那奇妙的卷曲,感受大自然展现在我眼前的神奇景象。偶尔,如果幸运的话,当把手轻轻地放在一棵小树上的时候,我还能感受到小鸟引吭高歌时愉快的颤抖。我特别喜欢把手放进小溪里,让清凉的流水穿过张开的手指,心情愉快得不得了。于我而言,厚厚的松针和像海绵一样软的草堆比华贵的波斯地毯更让人喜欢,而四季的更替就像一部激动人心、永不落幕的戏剧,演员的动作通过我的指间缓缓流出。
有时候,我的内心会发出无声的呐喊:多么希望能看见这个美丽世界啊!如果我仅仅通过触摸就能得到如此多的欢乐,要是能看见,那我就能看到这个世界更多美好的事物了。但是,那些视力良好的人看到的东西却是如此之少。他们理所应当地接受着这个世界的色彩和动态。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本性,拥有的东西不去珍惜,对得不到手的东西却望眼欲穿。在能看见光的人心中,视力仅仅是方便生活的官能,而非使生命更加充实的途径,这实在是一大憾事。
如果我是大学校长,我一定会制定一门必修课程,叫做“如何使用你的眼睛”。教授这门课的老师将向学生们展示如何用他们的眼睛去捕捉生活中毫不起眼的美。老师将唤醒学生身上沉睡而又懒散的天赋。也许我最好举个自己的例子,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在我想象的时候,你也想一想这个问题吧:如果只给你三天光明,你想看到什么?如果你知道在这三天之后,你眼前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你的世界永远暗无天日,那你会怎么度过这宝贵的三天呢?你最想让你的视线落于何处?
我自然最想看见那些在我暗无天日时对我最重要的人和事物。你肯定也会这样想,想在重回黑暗之前,把你的最爱铭刻于心。
如果有什么奇迹出现,让我在重回黑暗前能够看到光明,那么我要把这段时间分为三份。
第一天
第一天,我想见几个人,这几个温柔善良的人一直陪伴着我,让我觉得我有活下去的意义。
我要长久地凝视我心爱的安娜·莎莉文老师。当我还是个孩子,她就来到了我身边,并帮我打开了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我不光想知道老师脸部的线条,把它永远珍藏在心里,还想仔仔细细地研究她的脸,因为我知道老师教育我的过程是艰辛的,她却能用富有同情心的温柔和耐心待我如此之久,我真想在她脸上找出那些温柔和耐心的明证。我想看见她眼中的坚强和同情心,坚强让她在困难面前屹立不倒,而她对全人类的同情心也时常在教育我的过程中流露出来。
我不知道通过“心灵的窗户”来了解朋友是怎样一种体验,我只能通过我的指尖“看见”朋友的面部轮廓。我能摸出欢乐和悲伤等明显的情绪。我也用这种方式来了解我的朋友们,但是我无法通过触摸真正地了解他们的性格。当然,通过其他的方式,比如他们表达的思想、他们的动作,我还是能知道他们的性格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办法更加深入地了解他们,因为这种深入的了解一定要通过他们的眼睛才能知道,我得看他们对不同意见、不同环境的反应,看看他们那稍纵即逝的眼神和表情。
对于亲近的朋友而言,我已经很熟悉了,因为经过长年累月的接触,他们把自己的各个侧面都展示在了我面前。但是对于没有深交过的朋友,他们只留给我支离破碎、不完整的印象,这种印象可能来自于一次握手,可能来自于我用指尖摸出的只言片语,也可能来自于他们在我手掌上的轻划。
你们这些能看见的人,可以通过观察对方微妙的表情——肌肉的颤抖、手势动作,迅速地了解另一个人话语的本质,是多么容易、多么令人满足的事情啊!但是你们曾经想过用自己的视觉去透过一个朋友的表情而了解他的内在品质吗?你们难道不是仅仅看一眼一张脸孔的外部特征就将它抛之脑后了吗?
比如说,你能准确地描叙五位好友的面貌吗?有些人能,但许多人不能。我曾经做过一个实验:问那些丈夫们,他们妻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他们常常在支支吾吾后承认他们确实没有留心过。顺便说一句,妻子们常常抱怨丈夫不注意她们的新衣服、新帽子和室内摆设的变化。
对于视力正常的人而言,他们的眼睛很快就习惯了周遭的日常事务。他们实际上只注意令人吃惊和壮观的事物,但即使看见那些壮观的景象,他们的眼睛都是懒洋洋的。看看法庭的记录就知道了,记录里每天都显露出“目击证人”的口供是多么不准确。同一件事件,能被几个目击证人描述出不同的样子,有些人看得比另一些人要多,但是没有几个人能看到眼前的所有事情。
啊,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有多少东西等着我去看啊!
第一天会很忙碌。我要把我所有亲爱的朋友们都叫过来,长时间地注视着他们的脸,把他们内在美的外部证据深深地铭记在心中。我也要把目光停留在婴儿的脸上,以便我能了解那种热切而又天真无邪的美,这种美在人们意识到生活中存在着冲突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我还要看看我的小狗们那忠诚、信赖的眼神——严肃、机灵的小斯洛蒂、达基,健壮又善解人意的大达英和赫尔加,它们热情、温柔和充满趣味的友谊对我是一大安慰。
在这忙碌的第一天,我也要看看我家里的那些亲切的摆设。我想看着我脚下地毯的温暖色彩、墙壁上挂画的明快色彩,这些东西让这间屋子成为一个亲切的家。我的目光也将会无比敬畏地停留在那些我读过的凸印书籍上,但我会更加热切地看看视力正常人所读的印刷书籍。因为虽然我一生都身处黑暗之中,但是我读过的书和别人读给我的书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灯塔,为我照亮了人生和灵魂的深邃航道。
在能看见的第一天的下午,我要去树林远足,让我的目光陶醉在大自然世界的美景之中。在短短几个小时中,我要拼命地吸收视力正常的人司空见惯的壮丽景色。从森林返回的途中,我要走农场附近的羊肠小道,这样我就能看到在农田里耕作的马匹(也许我只能在田里看到一台拖拉机),看到靠农田生活的人们那悠然自得的神情。而且,我会为艳丽动人的落日光辉祈祷。
日近黄昏时,我将再次感到惊喜,因为我能看到人造的光明——灯光。这真是人类的伟大创造,当大自然黑暗降临之时,人类就能延展视力了。
在那能看见的第一天晚间,我夜不能寐,脑海中充满了白天活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