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德波林(6)

至于自由和必然性的问题,在这里列宁也像对待时间和空间、物质和因果性等问题一样采用了同样的方法论和认识论的原则。客观世界及其规律完全可以被人认识,但决不能被人彻底认识。当必然性没有被认识时,它是盲目的,但是,如果必然性是盲目的,也就是说如果它没有被认识,那么,我们从哪里知道它的存在呢?对于这个问题,列宁作了如下回答:“我们不知道气象中的自然界的必然性,所以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气候的奴隶。但是,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个必然性,我们却知道它是存在的。这种知识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它同物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并且不以我们的意识为转移这种知识同出一源,就是说,从我们知识的发展中得来的。我们知识的发展千百万次地告诉每一个人,当对象作用于我们感官的时候,不知就变为知,相反地,当这种作用的可能性消失的时候,知就变为不知。”[40]经验使我们学会了在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中处处都能看到必然的联系,即使在某些场合中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必然性,我们也知道,这些场合不可能是普遍规律的例外。必然性规律在无数事例中得到了证实,从而也就证明了它的普遍性。这就是说,在某个具体的情况下我们可能不知道现象的规律,但我们明确地知道,规律或必然性是存在的,因为从“千百万个”事例中我们确定了普遍规律,它可以说已经抽象地包括了我们还不了解的这个事例。所以,根据辩证法来论断,不知并不是绝对的不知,而只是相对的不知。从我们认清了不知这个角度来看,不知同时已经包含着知,即知道一般的抽象的规律,而这种规律,在个别的情况下,应该具体地、专门地加以研究,加以认识。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真理的标准是实践,在为了一定的目的使自然规律发生作用时,我们检验它们的正确性和客观性。自由就在于认识这些规律并能根据这种认识进行活动。列宁在捍卫哲学中的“飞跃的”方法,即从理论跃进到实践,用实践来检验理论这个由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提出的方法时,也曾指出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哲学间的这种根本区别。资产阶级哲学“鄙弃”实践,宁愿永远停留在抽象、“纯理论”的空中楼阁里。列宁说道:“对恩格斯说来,整个活生生的人类实践是深入到认识论本身之中的,它提供真理的客观标准。当我们不知道自然规律的时候,自然规律是在我们的认识之外独立地存在着并起着作用,使我们成为‘盲目的必然性’的奴隶。一经我们认识了这种不依赖于我们的意志和我们的意识而起着作用的(如马克思千百次反复说过的那样)规律,我们就成为自然界的主人。在人类实践中表现出来的对自然界的统治是自然现象和自然过程在人脑中客观正确的反映的结果,它证明这一反映(在实践向我们表明的范围内)是客观的、绝对的、永恒的真理。”[41]

根据以上所述,可以清楚地了解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的区别何在。唯物主义肯定:自然界、现实是第一性的,并且不依赖于人而存在;思维是自然界或物质世界的产物。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现在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我们关于世界的思想与世界本身有什么关系?或者,思维与存在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思维能否认识现实的世界?能否真实地反映世界?有些唯心主义者,例如康德,断言世界是不可知的,在“自在之物”(或客观世界)与现象之间挖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另一些唯心主义者,例如休谟和马赫,完全否定自在之物即外部世界的存在。但试问人的认识如何发展呢?昨天我们还不知道煤焦油中有茜素,可是今天我们就知道了,从这件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即使在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时煤焦油中也是有茜素的。如果康德在谈到自在之物时断言它们不可能被认识(只能被相信),那他就犯了严重的错误,并提出了明显荒谬的思想。因为,正如我们在茜素的例子中看到的,自在之物,当我们从这个物得到某种感觉时,它就成为现象,也就是为我之物。“在现象和自在之物之间决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原则的差别。差别仅仅存在于已经认识的东西和尚未认识的东西之间……”因此,“在认识论上和在科学的其他一切领域中一样,我们应该辩证地思考,也就是说,不要以为我们的意识是一成不变的,而要去分析怎样从不知到知,怎样从不完全的不确切的知到比较完全比较确切的知”[42]。关于世界可知或不可知这个问题,在一定的情况下,在一定的社会阶级关系中,是用“奇怪的”方式解决的,即:资产阶级思想否定自在之物即外部世界的可知性,而无产阶级的思想和实践却以客观世界的可知性为依据,认为把握世界在原则上是可能的。一方面,资产阶级的流行哲学要我们只相信现实世界的存在;可是另一方面,唯物主义哲学却坚决主张:我们的知是从不知发展起来的,这种不知只有相对的性质,作为认识论基础的活生生的人的实践每天都在向我们证实“自在之物”转变为现象,即转变为为我之物。在我们的认识中,人的主观的表象是与实在的客体相符合的。同样地,正如列宁所说,“人类的实践不仅有非凡的意义,而且有客观的实在的意义”。人的认识反映绝对真理,人类的实践检验我们的表象,确证其中与绝对真理相符合的东西。我们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不仅改变现象,而且改变物本身,改变客观实在本身。就这种意义来讲,我们的活动,也和认识一样,不仅有非凡的意义,而且有客观的实在的意义。

非常明显,这种性质的认识和实践活动,只有在我们能够理解客观世界,我们的认识能够反映客观现实的情况下才是可能的。因此,列宁反对符号论或象形文字论,这种理论认为我们的表象只是物的记号。“如果感觉不是物的映象,而只是同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记号或符号,那么赫尔姆霍茨的作为出发点的唯物主义前提就被推翻了,外部对象的存在就有些问题了,因为记号或符号完全可能代表虚构的对象,并且任何人都知道一些这种记号或符号的例子。”[43]

在反对普列汉诺夫的符号论或象形文字论时,列宁是完全正确的,普列汉诺夫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毫无疑问,符号论会导致唯心主义。赫尔姆霍茨这位符号论的拥护者,不管他的哲学观点中有多么强烈的唯物主义气息,实际上却常常跌入唯心主义。当这位著名的学者写到“思想和它所代表的客体是显然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两种东西”时,他就采取了他本人也部分地赞成的康德的观点。实际上,把思想和现实、现象和客体这样对立起来,就是纯粹的唯心主义。根据这种观点,感觉只是与实在的物质世界完全不同的某种记号、符号。如果世界与物质世界完全不同,那么,我们完全不可能对世界发生作用,根本谈不上任何实践。可见,问题在于:我们的感觉和表象只是完全不同的物质世界的记号、符号呢?还是这个物质世界的映象呢?如果我们接受第一种假说,那我们就在现象和自在之物中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原则性的界限。如果接受第二种假说,正如赫尔姆霍茨本人所说的,我们采取的就是一种实在论或唯物主义的观点。赫尔姆霍茨不得不承认:“无疑地,实在论的假说是我们所能制定的最简单的假说,它在极其广泛的应用范围内是受过考验的并且是得到证实的,它的各个部分是被精确规定了的,因而把它作为行动的基础是最有用和最有效的。”显而易见,根据赫尔姆霍茨本人的意见,唯物主义的假说比所有其他各种假说能够更多和更好地满足一切科学的要求。但如果唯物主义的观点承认映象论,那么,必须同时记得,正如列宁所正确地强调指出的那样,“模写决不会和原型完全相同,但模写是一回事,符号、记号是另一回事。模写一定是而且必然是以‘被模写’的东西的客观实在性为前提的。”[44]

马赫主义者也提出了关于我们的感觉、表象和思想同存在的关系的理论。他们拒绝符号论和映象论,断言感性表象与现实的同一性。列宁同样地既反对符号论,也反对后一种主观感觉论,把它们和唯物主义理论对立起来。在唯物主义者看来,现实是存在于“人的感性知觉、印象和表象”以外,但不可知论者却认为现实不可能超出这些知觉的范围。列宁说道:“说‘感性表象也就是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现实’,这是回到休谟主义,或者甚至是回到隐藏在‘同格’的迷雾里的贝克莱主义那里去……这是唯心主义者的谎话或不可知论者的狡辩,因为感性表象不是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现实,而只是这个现实的映象。”[45]接着列宁又说道:“地球是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现实。它既不能和我们的感性表象‘一致’(‘相同’的意思),也不能和我们的感性表象处在不可分割的同格中,也不能是在别种联系上跟感觉同一的那些‘要素的复合’,因为在既没有人,也没有感官,又没有组织成可以多少明显地看出感觉特性的高级形式的物质的时候,地球就已经存在了。”[46]

我们希望,读者能从以上关于认识论基本问题的叙述和分析中清楚地了解列宁是如何卓越地把辩证法应用于认识论的,认识论的一切基本问题都在他那里得到了纯粹辩证的解决。物质和精神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最终的对立,是划分认识论的基本派别的出发点,在认识论方面物质和精神的对立,标志着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掩盖这种差别当然是错误的,而列宁也曾警告过这一点。“当然,就是物质和意识的对立,也只是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才有绝对的意义,在这里,仅仅在承认什么是第一性的和什么是第二性的这个认识论的基本问题的范围内才有绝对的意义。超出这个范围,这种对立无疑是相对的。”[47]

由此可见,物质和精神的区别也是相对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应当形而上学地思考问题。“这种相对对立的绝对必要性和绝对真理性的界限,正是确定认识论研究的方向的界限。如果在这些界限之外,把物质和精神即物理的东西和心理的东西的对立当作绝对的对立,那就是极大的错误。”[48]

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的特点,就是打算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来深入研究自然科学(主要是物理学)方面的最新成就。列宁联系新物理学来考察马赫主义,他本来对普列汉诺夫评价很高,把他看作是哲学家,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代表,但列宁甚至也责备普列汉诺夫,说他在分析马赫主义时忽略了这种联系,因为唯物主义随着自然科学和人类历史方面的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都改变自己的形式。物理学所经受的危机的特点就在于:这种危机清楚地表明了我们知识的相对性。

马赫主义就是这种危机在哲学上的表现,因为根本不懂辩证法,所以马赫主义陷入了相对主义,并经过相对主义滚入了独特的物理学唯心主义。列宁说道:“少数新物理学家,在近年来伟大发现所引起的旧理论的崩溃的影响下,在特别明显地表明我们知识的相对性的新物理学危机的影响下,由于不懂得辩证法,就经过相对主义而陷入了唯心主义。现今流行的物理学唯心主义,就像不久以前流行过的生理学唯心主义一样,是一种反动的并且使人一时迷惑的东西。”[49]但绝大多数的自然科学家却是站在唯物主义方面,即使是自发地站在唯物主义方面。

列宁评论了英国、德国、法国和俄国著作中的物理学理论和有关认识论的思潮。在物理学方面他发现到处都存在着两种基本思潮:自发的唯物主义思潮和唯心主义思潮。物理学唯心主义在每个国家中都滚向在哲学方面占统治地位的唯灵论和信仰主义的一定派别。物理学唯心主义的实质就在于否定我们科学理论所反映的客观实在,而以不同的名称(如实在论、新机械论等)出现的自发的唯物主义则是以承认客观实在为出发点的。

列宁把物理学唯心主义看作是不依存于任何一种哲学体系,而由哲学以外的某些共同原因引起的国际思潮,哲学唯心主义是把所有各国的物理学唯心主义联合起来的一个共同点。“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哲学唯心主义。他们都毫无例外地、比较自觉地、比较坚决地倾向于它。拿那些以新物理学的这个学派为依据的、极力在认识论上加以论证和发展的哲学家来说吧。你们在这里又会看见德国的内在论者,马赫的门徒,法国的新批判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英国的唯灵论者,俄国的洛帕廷,还有唯一的经验一元论者亚·波格丹诺夫。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就是:他们都比较自觉地、比较坚决地贯彻哲学唯心主义,不过在贯彻过程中,有的是急急忙忙地倾向信仰主义,有的则对信仰主义怀着个人的厌恶(亚·波格丹诺夫)。”[50]由此可见,哲学唯心主义依靠物理学唯心主义,而后者又不可避免地转化为哲学唯心主义。这样,哲学上的反动思潮与物理学上的唯心主义派别之间就出现了某种同盟,或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出现了某种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