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导论(3)

理解的基础是共通感,而不是科学的逻辑理性。逻辑理性完全与世界和其他人的体验分开。它无法通向理解,无法给出意义。当我们把理解等同于逻辑理性的思考,实际上是脱离了共通感的基础。逻辑理性是一种技术性的“思”,在政治中体现为强制与征服。现代政治就是逻辑理性控制的政治,在此之中没有本真的言说与交往,只有愈演愈烈的暴力征服。这种逻辑理性源自形而上学传统对情感的忽视和语言在其中的僵化,当它作用于政治领域,就变成以说教的道德和命令-服从为根本的法律。

政治理解最终指向政治判断的问题。在政治领域中,我们不能再将特殊的判断诉诸普遍的规则,根本不存在这样普遍的规则。[17]我们不能根据科学的逻辑理性,强制每个特殊事件服从普遍的规则。这就是我们今天面临的政治虚无主义的根源,希望在政治中可以找到主宰一切的规则和真理,却每每在政治中走向绝望与虚无,纳粹统治与法国的存在主义政治无不如此。然而,今天的政治科学仍然不愿意正视没有普遍规则的现实。在其看来,既然我们没有能力对事物本身做出判断,我们只有接受现实生活中的既定规则,即法律和习俗。这不过是把启蒙运动的立场倒置过来,仍然是形而上学的思维。政治理解要求超越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要求我们站在存在与世界的立场上理解现象。

阿伦特提出的理解政治,开创了一种理解政治学。它同现代政治科学的政治理性主义截然对立。理解政治学克服的是形而上学的主客体的对立,强调的是人与世界的沟通与对话。理解政治学寻求的不是绝对的真理,而是事件的意义。它离不开具体的情境,所有理解都是具体的。理解政治学不是要推出最终的结果,而是给出各种可能性,由此带来新的理解与行动。政治在其中始终处于不断敞开的空间中,而不是一个封闭的场所中。在理解政治学中,人不是被观察和实验的对象,而是解释者与被解释者共处于舞台上,这个舞台是敞开的空间和世界。理解政治学的解释不是主体的感觉,也不是非理性,而是解释者与被解释者的交往和互动。理解是不断净化和被净化的过程,人的个性就是在解释中被不断塑造的。必须要强调,理解政治学并非主观的任意解释,对解释进行评判的是判断力与共通感。

我们在对阿伦特交往政治哲学的研究中,试图采用的是理解政治学的方法。我们不仅仅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思想家的思考,而更试图去阐释她为什么要这样思考,她触及现代社会什么样的重大问题。我们不是以价值无涉的态度对待思想家的思考,而是试图去倾听思想家思考时的心路历程,倾听存在的声音。我们试图站在阿伦特所说的历史学家的公正立场上理解她的思想。公正不是我们今天的“客观性”,不是在价值评判中保持中立,也不是用实用的现实标准来衡量,而是要使事件呈现,并说出事件的意义。公正的普遍立场蕴含在特殊的事件中,蕴含在历史性的存在中。历史学家必须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他要在言说故事中赋予故事以意义,从而将散落的珍珠重新穿起来。

四、研究框架

本书的核心任务是以“公共空间”为核心,通过剖析阿伦特政治行动与政治伦理思想与“公共空间”的关系,考察现代社会公共空间衰落、闭合的原因,探寻重建交往政治的可能性。本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提出阿伦特对现代政治病症的诊断——公共空间的闭合。第二部分从政治行动的角度探讨公共空间问题,阐明阿伦特的政治行动与公共空间的关联及其共和政治思想对现代政治的意义所在。第三部分从政治伦理的角度探讨公共空间,阐明阿伦特对现代政治与道德困境的思考以及她的政治判断力思想。

在第一部分中,我们将首先提出现代性的根本问题在于世界的异化,它导致了公共空间的闭合(第一章)。其次我们将探讨阿伦特对传统与现代问题的思考,理解阿伦特思考问题的独特的历史观(第二章)。

在第二部分中,我们首先探讨阿伦特的交往行动思想,在理论上阐明交往行动与公共空间的实现的关系(第三章)。其次我们将探讨阿伦特理想的公共空间形式——革命所建立的共和政治(第四章)。在此基础上,我们将对阿伦特的公共空间理论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进行比较,在现代社会公共性问题的背景下,探讨它们在现代社会的意义与影响(第五章)。

在第三部分中,我们首先探讨阿伦特从思考与政治责任的层面对现代政治道德困境的思考(第六章)。这种困境根本上是伦理与判断力的问题。我们在阐释阿伦特政治判断力思想时,将指出她的理论的模糊之处。在此基础上,我们将提出深化判断力问题的方向在于将伦理与判断力结合起来(第七章)。

阿伦特思想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总是位于陈旧的规范之外。阿伦特很少会为某种理论、某个学派、某个政党着想,而更多思考现象本身。正如她有一次提及:“当我工作时,我对其所带来的影响不感兴趣。”[18]由此来看,桑海姆的评论可谓贴切:“阿伦特说自己的精神活动是无凭栏的思考,这再适合她不过。在这种独立思考背后,显现了阿伦特对存在本身的激情。她的伟大体现在其独特的人格魅力上。”[19]汉斯·约纳斯在阿伦特的葬礼上追忆,阿伦特具有“友爱的天赋”。阿伦特自己称友爱是其生命的动力,她将朋友看作生活的中心。因此,阿伦特的思想并非独白式的,而是思如其人,充满友爱与对朋友参与对话的邀请。尽管经历了极端残酷的极权主义统治和纳粹迫害,她对生活始终都不悲观。她几乎没有将自己描述为不快乐的时候。这正如阿伦特的传记作者扬布鲁厄所言,“汉娜·阿伦特一生都在为寻求这样一种立场而奋斗,这就是爱这个世界(amor mundi)”[20]。

注释

[1]Jürgen Habermas:Theorie und Praxis,Neuwied:Luchterhand,1963:58-60.

[2]Kant:“Zum ewigen Frieden”,Kant Werke,Band VI,Darmstadt: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1983:195.

[3]John Rawls:Eine Theorie der Gerechtigkeit,Frankfurt am Main:Suhramp,1991:§23,§25.

[4]Jürgen Habermas: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Band Ⅱ,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87.Kapitel VI,Zweite Zwischenbetrachtung:System und Lebenswelt.

[5]Hans-Martin Schnherr-Mann:Politik der Technik,Heidegger und die Frage der Gerechtigkeit,Wien:Passagen-Verlag,1992:22.

[6]参见甘阳:《政治哲人施特劳斯:古典保守主义政治哲学的复兴》,见〔美〕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第41~46页。

[7]万俊人:《公共性的政治伦理理解》,见涂文娟:《政治及其公共性:阿伦特政治伦理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序言,第2页。

[8]Hannah Arendt:Was ist Politik?Hrsg von Ursula Ludz,München:Piper,1993:28-38.

[9]Hannah Arendt,Die verborgene Tradition,Frankfort am Main:Jüdischer Verlag,2000:139.

[10]关于paria与pavenu的讨论以及阿伦特对犹太人问题的思考,最权威的著作是Richard Bernstein:Hannah Arendt and the Jewish Question,Cambridge:MIT press,1996;中文著作见陈伟:《阿伦特与政治的复归》,第一章:思考犹太人问题,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

[11]Hannah Arendt:Ich will verstehen,München:Piper,1996:78-80.

[12]Jürgen Habermas:“Hannah Arendts Begriff der Macht”,Hannah Arendt,Materialien zu ihrem Werk,1979.

[13]Wilhelm Hennis:Politik und praktische Philosophie,Stuttgart:Klett-Cotta,1977;〔加〕麦金泰尔:《追寻美德》,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英〕齐格蒙·鲍曼:《寻找政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4]〔英〕迈克尔·欧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张汝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20页。

[15]Hannah Arendt:“Understanding and Politics”,Essays in Understanding,Ed.Jerome Kohn,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1994:310.

[16]Ibid.,312.

[17]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180a30-1180b20。

[18]Hannah Arendt:Denken ohne Gelnder:Text und Briefe,Heidi Bohnet(Hrsg.),München:Piper,2006:11.

[19]Kurt Sontheimer:Hannah Arendt,Der Weg einer groen Denkerin,München,Piper,2005:272.

[20]Elisabeth-Young-Bruehl:Hannah Arendt-for love of the world,New Haven:Yale Univ.Press,198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