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些,官居六品、任礼部员外郎的李格非早有听闻。他对明诚坚持自己的理想、不为亲父和强权左右十分欣赏,也知道明诚学识颇丰,有着远大的抱负。二人论家世,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算是官门之后,可说得上是“门当户对”。若论他的才情,论人品,也更不在话下,与女儿相配,自是不会委屈清照。
李格非并没有立即答复这门亲事,反而私下约见过明诚几次,此儿眉宇间透露出刚正英健之气,谈吐间也温文尔雅、进止有致,自己是十分满意。后来与女儿数番暗示,清照也没有表示异议,便知姻缘可成。
这个只有等待的过程,真是漫长。遣媒人送去庚帖,又亲自拜见过清照的父亲,却一直没有消息。这些日子,于明诚,似乎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时间停止了脚步,河水也不再流淌,树上的知了收起了歌声,仿佛也在等待着远方的一笺信音。
直到媒人的笑声穿彻厅堂,众友送来贺帖,一切皆恍若梦中。每一缕阳光,都蕴藏着无限生机,落入他的心中,映照出欣喜。窗外的玉兰,与清风私语,欲把喜讯带到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让花儿同舞,让草儿同乐。
该怎样的感激,才能不辜负岁月的恩赐?在生命中最美的时光相遇,这般的情意如流云霁月般让人感叹,让人欣羡……
烟火与共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
三日前,催妆的花粉送至清照手中,轻轻一吸,淡淡幽香缓缓漫起,宛若女子的千千心事,纷纷扬扬,是前世今生再也难解的情尘。
事前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不需她操心,不过是插上定亲金钗,半是羞喜半是不安,在闺房等待着嫁作新妇的那一天。
如此一日,蝶飞莺忙,流光璀璨。
汴京缙绅百姓,各奔走哗然相告。明诚身着吉服冠带,仪礼备具,箫鼓遏云,兰麝漫道。便是这样,精心盛装,步步庄重地走向她,共赴一场浮生的悲欢离合。
他满心晴朗,父辈的政治谋策与他无关,只知道,她的应允,是此世间最美丽的声音。虽然清照的名声高盖于自己,但是他是懂得的,浮名攘攘,并不影响她的清澈明净,她就是那一株莲,清白无瑕,善良平和。
从爱慕萌发的那一刻起,明诚便没有想过要驾驭她、束缚她,也没有想过借她之名、借李家之势,得己之利。他是那么地渴望着,能给清照一方无扰的地方,让她纵情飞扬。而自己,可以就这么留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的纯真,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所以,他对她的爱,没有苛求,没有条件,只要手是牵着的,便已知足了。
终于,清照坐上了自己的红花喜轿。再看她,淡雅如兰,娴静得如花照水。如此美好的她,竟愿意交托终身,试问如何能不珍惜?只暗暗许愿,能用一生的时间,护她周全……
想起了张爱玲的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原来,你也在这里……
深情为何,只为似水流年,与你相遇。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清照头戴喜冠,璎珞垂旒,身披霞帔,满身浓艳的喜庆,入了他的门,成了他的妻。
盈盈一拜,柔肠百转,同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她该如何感谢,生命里的恩泽万千?女子所梦寐而求的一切,她得来都过于容易。富足的家世,开明的父母,为她绘出一段素年锦时,她就这样肆意地挥霍着青春的岁月,享受来自大自然的养分。
花开如许,暗香倾城。这一路踏歌而来,恋恋风尘,正大欢喜。她的才情,她的善感,似与生便俱来,无须刻意修得,更不必四处追寻。妙笔生花,不为功名,所以更来得随性自然。于是,她的成名也是必然的。只是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她笔下的字字句句,会穿越千年,依旧感动着每一个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岂肯轻误了这良辰,辜负了这恩重?
人海茫茫,多少人来来去去却不曾相识,多少人心负彼此擦肩而过,多少人恩爱之余互涉欺瞒,又有多少人轻托终身最后竟以恶言为别……热热闹闹,半生已过,谁是值得的那个人?
到底是遇见了……
遇见了又如何?在那一个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年代,仅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定了终身,闺中女子唯应命而从,半点不由人,也不过是从这个牢笼,风风火火地走向另一个桎梏。为人妇,夫为妻纲,也无甚可怨可求的。这倒让我想起有人说的那句:“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如此,便是女子的一生……
纵遇到两情相悦的,却又碍于门户之念,生生扼杀了情分。一出“梁祝”岂仅是挣人泪水的故事,不过是为那些无可奈何的情人们一个美好的念想:生不能同寝,死也当化蝶双飞,生生死死,终是能走到一起的……然而如愿者,不知几何?
才若清照,也不能例外,循着父母媒妁的安排,把自己托予门当户对的官家之子。所幸的是,对方也是性情相近的有心人,惺惺相惜,不可谓非上天的恩宠。
红尘槛外,愿得一心人,烟火与共,不离不弃。
云水苍茫,日子深深浅浅,但求守得天荒地老,也不辜负这修来的因缘。
月凉微醺,花影斜,轻烟薄。
红绡帐中,各剪下一绺头发,男左女右结成同心髻。他轻取下别在她身上的花,连同同心髻一起掷于新床底下,合髻礼罢,他们相视一笑,心有默契,青丝绾同心,相互缠绕,生死相依。这样看来,那些口口声声的海誓山盟,相比一寸同心缕,倒是逊色不少了。唐代大历年间有女晁采写下《子夜歌》,其中便道是:“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随后,侍女端上合卺酒瓢,那是一个匏瓜剖开而成的婚时酒器,以红线连柄。两位新人各取一瓢,同饮一卺,自此合二为一,不再分离。这在《东京梦华录》中有写:“用两盏以彩结连之,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饮讫,掷盏并花冠于床下,盏一仰一合,欲云大吉。”
他们按礼一步一步完成,礼节之繁重,此刻却如日光般照亮了彼此的心,那是对未知的日子的一种祈祷,或是一种期盼,如同一颗种子,细心栽种,但愿天长地久。
花红深处,良宵佳时,美人在侧,莞尔嫣然。颜若清泉,眉如月弯,映在摇曳烛光下,醉煞斯人。这种种礼数,便当是许下一生的诺,也就不敢轻负。
初心不变,遥遥一辈子,水阔天长,也可安心托付。倾尽缱绻流光,就不再惧怕一路上的坎坷和荒芜……
缓缓合掌,宛如握住了明媚的幸福,清心欢喜……
那一年,她十八,他二十一。
教郎比看
她的新婚生活如同一场绚丽芬芳的杏花雨,让众看客都醉于其中,不忍惊扰。春去春回,属于书中人的故事,从开场到落幕,无须向任何人交代,经已散去。唯有我们,还陷在那些或清香、或残破的情节里,各自成梦。
在烟尘飞扬的路上奔走、为了生计与名利终日营营役役的人们,在看尽人生百态之后,是否还记得,曾经的自己,一如当时的清照,在散淡的日子里,享受过甜蜜?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空气里漫盈着春天的气息,百花锦簇,“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东京梦华录》)
集市上有卖花农,贩着一担担的春色,给京城家家户户装饰着生活。宋末词人竹山先生曾有《昭君怨》:“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窗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杏花。”
清照唤来侍女,买来含苞欲放的一枝。花儿尚带着晶莹的露珠,艳若彤霞,春意荡漾,滑过心间,如她刚刚开始的婚姻,清新、欣喜……花之容色,似让阳光晕开了的胭脂,烘托出她此刻心情的美丽。
清照向来惜花爱花,喜欢以花自比。词的上阕,用了许多的笔墨写花,亦是想表达她的燕尔之喜,明丽动人吧?
春日初暖,绿烟渐迷。她轻轻捻住花枝,细细端详。这样娇嫩欲滴的尤物,让见者都心生怜惜。那自己呢,是否会如这株花儿一样,在丈夫的心里开成怡人的风景,让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着?
念及此,清照的眼中泛起了一丝调皮的笑意。女儿家的心思,更是让人猜度不透。她说:“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她真的心怯了吗?担心自己没有倾城之色,不能长留在他的眼中?其实不然,并非对自己的颜貌没有信心,更不会怀疑丈夫对自己的深情。姹紫嫣红的缤纷世界,落入丈夫心里,怎及得上奴家素颜?她不过是想从丈夫那里感受到娇纵,好满足那份单纯的虚荣。
于是,清照把花斜插于后髻上,对镜梳妆,轻胭薄粉,悄悄来到明诚的面前,娇嗔软语,定要丈夫比较说出,究竟是鲜花好看,还是自己好看。
故意的计较,只是因为在乎,因为愿意倾其所有地相随一生。
一句“徒要教郎比并看”,小词骤然而止,没有了下文。明诚该是会被妻子的这番孩子气的举动弄得啼笑皆非吧?或许也会为这温情甜蜜的一幕感动着。怎么会不懂妻子纤细的感情?她胜似桃花的娇容书写着青春的痕迹,眼里满是幸福,如一泓春水般让他心动。
我们不禁疑问,他是马上接上清照的话,夸一句“人比花美”,还是笑而不语,看她嗔怒时可爱的样子,享受着这亲昵的一刻?
其实明诚的回答并不重要吧,以“徒要”句煞拍,情浓于此时,清照何尝不是满心柔软?
唐宣宗时,有一首《菩萨蛮》,作者姓名已丢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词篇依然流传于时:“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情境是相似的,皆由少妇的娇柔情怀而起。不过词的下片写到了他的反应:“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戏说花更美,挑逗起她的妒意。虽则依然天真生动,但更注重言语动作,始终不及清照对内心的细致刻画。
清照的此篇简练平白,直露男女间的浅俗情趣,又招来许多人的争议,认为这些不该出自端庄的清照手中,所以被列为存疑词。文献学家赵万里编辑的《漱玉词》就有说:“词意浅显,亦不似他作。”
大家只记得,“千古第一才女”易安居士,却忽略了清照本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也会轻颦浅笑,撒娇嗔痴,也渴望着人世的一点温情。她向来是真实的,从没有用任何的文字去掩饰自己,也没有故作神圣。她会犯错,也会为凡尘琐事而烦恼。坦坦荡荡,便无所不能为。从清照的其他诗词篇亦可看出,她并非那些甘愿被锁在封建道德桎梏里过一生的女子,她有她的思想,有她的抱负,也有属于她自己的痴……
女为悦己者容,一切都无可厚非。何况清照初为人妻,少女时的率真的生活态度依旧。佳偶天成,他愿意宠她敬她,她愿意落在丈夫的掌心里娇蛮任性,而存于彼此之间的,是爱,是包容,刻入了心骨,成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伉俪相娱,两情缱绻,让人好生羡慕,正恰似了琼瑶的一句台词:“天地初开日,混沌远古时。此情已滋生,代代无终息。妾如花绽放,君似雨露滋。两情和缱绻,缠绵自有时。”
不问前尘后事,只是深深地沉溺在你怜爱的眼光里,安于岁月,静听流年似水,共守白头。拟一纸素笺为裳,浓墨为妆,沐月盈香,眼里只剩彼此模样。情缘何起,一往而深,所以才有这般的闲情,相互花着小心思去装饰日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相伴着日夜晨昏,这样的两情相悦,总会让人感动得迷了双眼。她也就安然地躺在明媚的梦寐中,用浅显平实的语言记录下这些纯粹的日子,一天一天,直到地久天长……
我便可以在她的“徒要教郎比并看”中,聆听着那甜蜜的笑声,触及到他们温柔的呼吸,与她一起共享着这些静好的幸福,心尖上生起暖暖的情意。纵是都已经知晓了结局该是怎样的光景,却在这一刻忘记了镜花易碎、水月易散的残忍。
我甚至能感觉到清照灵魂的温度,在我心中燃烧……
岁月静好
一生太长,总有一些人事会随时光而去,擦肩而过,再也寻不回来。太长,以至于在一个人的日子里,竟看不见生命的尽头是何其的惶然,而答案又显得那么的渺茫。于是往后的日日夜夜,都仅剩下一片灰寂,没有生机。
一生又太短,总有一些人事想努力记起,似乎不相信,曾经的刻骨铭心会那么轻易地就被遗忘了。太短,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花开的时间,那些相守相亲的岁月,以为会永远不变的关系,会在刹那间崩塌。只是一瞬,来不及告别……
这一段婚姻生活,该是清照最美丽的日子吧?在没有他的后半生里,此时的点点滴滴,便成了支撑她恍惚度日的养分。她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
似乎还是羡慕的,在那个年代,能把婚姻的幸福建立在平等互爱的基础上,那是对女子莫大的厚爱。而且他们彼此还有着共同的精神追求,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相互欣赏,相互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