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叶君

庐隐(1898~1934),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出生于福建闽侯南屿乡,五四时期著名作家,与冰心、林徽因齐名,并称“福州三大才女”。

然而,作为天资聪慧的民国才女,庐隐却命途多舛,身世坎坷。其父是前清举人,出任湖南长沙知县;母亲是未受教育的传统女性。庐隐出生于祖母去世当日,因而,她一出世便被视为不吉。6岁时,任职仅三年的父亲因心脏病去世,为了生存,家人带着她前往北京投靠舅父。1909年,庐隐进入由美国教会创办的慕贞书院小学部就读,并信仰基督教,三年后考入女子师范学校就读,1917年毕业,先后在北平、安庆、开封等地担任教职。

1919年,22岁的庐隐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做旁听生,同学中有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苏雪林。不久,升为正班生。在校期间,庐隐积极参加群众集会和游行活动,是活跃的学生代表。1922年大学毕业,庐隐到安徽宣城中学任教,半年后回到北京,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次年夏,庐隐不顾双方亲友反对,与北京大学学生代表、无政府主义者郭梦良结婚,1924年生下女儿郭薇萱,但丈夫却在第二年因病逝世。庐隐和女儿处境艰难,先后在福州、上海、北京等地谋职求生。

自幼酷爱阅读,被人视为“小说迷”的庐隐,在大学时期就开始在众多报刊上发表散文、小说、新诗和杂文,在文坛崭露头角,并于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成为第13号会员。1925年,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的出版,奠定了庐隐在文坛上的地位,使其成为知名女作家。1928年,庐隐经林宰平教授认识了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学生、青年诗人李唯建,1930年秋,两人婚后短暂蛰居东京郊外。庐隐著名散文《东京小品》,就是这段生活的记录。回国后,庐隐夫妇先后在杭州西湖和上海居留、任教。1934年5月13日,庐隐在上海因难产导致子宫破裂,在大华医院不幸弃世。

天不假年,庐隐虽然生命短暂,但笔耕不辍,留下的作品非常丰富,且影响巨大。2003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女作家在现代中国》一书中,庐隐与萧红、苏雪林、石评梅等人,并列为现代中国18个最为重要的女作家。在前后两次婚姻之间的数年间,庐隐先后不得不面对母亲、丈夫、哥哥和挚友石评梅的逝世,以及自身不堪承受的生存境遇。悲哀的情绪、灰颓的色调浸染在产生于此时的诸多文字中。而此期也是庐隐创作的一个高峰期。因而,其作品常给人以伤感甚至虚无的情调就并非偶然。有人认为,庐隐是一位感伤的悲观主义者,除早期若干篇作品外,都没有摆脱悲哀的色调。她追求人生的意义,但看不到人生的前途,在悲哀的苦海里,几乎苦苦挣扎了一生。这自然言过其实,但也确实道出了庐隐创作的某些特质。苏雪林在《二三十年代作家与作品》一书中亦谈到,庐隐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而在《关于庐隐的回忆》一文中,她更谈出对这位同时代女作家深刻而独到的理解:“庐隐的苦闷,现代有几个人不曾感觉到?经验过?但别人讳莫如深,唯恐人知,庐隐却很坦白地暴露出来,又能从世俗非笑中毅然决然找寻她苦闷的出路;这就是她的天真可爱和伟大处。”

收入本书的十篇作品,产生于庐隐生命中不同时期,但其共同之处,却在于这些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作为现代知识女性的庐隐的另一面。她深切地关注着现实,积极思考社会问题,探求女性的出路,流露出强烈而动人的女性意识,充分彰显一代新女性的本色。重读这些有些感伤,但绝不灰颓的文字,即便在今天,同样令人在感奋之余,深长思之。

以文学探究人生的诸种问题,是五四时期“为人生派”的文学研究会最为鲜明的创作主旨。而作为文学研究会最初的成员之一,庐隐自然是这一主旨的有力践行者。《一个著作家》对当时一心想有所作为的青年的人生出路进行了探讨,同时,还呈现了女性无法自主选择爱情的悲剧。小说虽以悲剧结束,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一种源于新的价值取向的昂奋、向上的社会情绪。因对社会问题的热切关注,五四时期的文学作品,常常以反问句作为小说的标题,庐隐的《灵魂可以卖吗》显然打上了鲜明的“问题小说”的印记。只不过,她对社会问题的观照,常常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灵魂可以卖吗》追问的是,一个附着于现代流水线的产业女工的生存质量问题。被流水线完全异化的工人,为了工资和福利的回报,由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女性变成了与纺车没有区别的“一副很好的机器”。面对这样的社会悲剧,庐隐借笔下人物之口,发出了痛切的追问:“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醒豁的追问,传达出作者希望社会关注城市底层工人的生存状态,让每个人都能有一种更合乎人性的生存与发展。

新文学之初,书信和日记常是作家们用以结构小说的体式。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便于倾诉感情,传达思想,提出“问题”的文学体式。《或人的悲哀》、《丽石的日记》、《曼丽》,便是这种带有“五四”时代印记的书信体和日记体小说。三篇小说亦可视为三颗年轻而敏感的心灵的独语或倾诉,诉说青春期关于爱情、理想、信仰和人生出路的苦闷。特别是《丽石的日记》所涉及的话题,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感问题,而是关于女性同性爱的困惑。除了关注女性的同性爱之外,《父亲》同样是日记体小说,所涉及的却是“我”对年轻继母跨越伦理的爱恋,控诉了古老的婚姻制度对一个美好女性的窒息与扼杀。由此可以见出,庐隐笔触所涉及的层面之广阔、深入。

中篇小说《海滨故人》是庐隐代表作之一,写到露沙等五个天真浪漫的女大学生,用幻想编织未来,及至梦醒的无比失落。作为知识女性,“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她们是觉醒者,抱着美丽的幻想,天真而轻松地步入社会,却显露出她们那刚刚从狭小的家庭桎梏里挣扎出来的印记——热情而敏感,貌似刚强实则软弱无依,耽于空想而怯于行动。露沙很大程度上是庐隐的自我写照,她从小未曾得到父母的关爱,在教会学校亦遭歧视,追求爱情失败,而难得的几个好友,却又不得不天各一方。她深感世界的寂寞和人生的不幸。基于露沙视角的观照与宣泄,小说的情绪因之渲染得格外感伤、悲观。但整部作品的感染力却十分巨大,很大程度上,写出了“五四”退潮期,尤其是知识女性的苦闷与彷徨——她们一方面已然觉醒,但仍负荷着数千年传统思想的重压。她们的徘徊歧路,成了这一代女性的共同生存境遇。这篇小说当时引起广泛共鸣亦非偶然。

庐隐在多篇涉及女性婚恋与人生出路的小说里,流露出或隐或现的女性意识。这也是其作品即便在今天仍具重大意义的地方。而在小说《雨夜》里,她将内心所葆有的女性主义立场,通过侠影(一个极其男性化的名字)与一个旧日追求自己不成而今发迹为少年军官的同学的交往,表达得淋漓尽致。踌躇满志的少年军官,基于世俗的判断,自以为因为身份、地位的改变,可以轻易赢得侠影的青睐。而当一切并非如自己所想时,竟想强迫对方就范,并以为女人非“强迫”才感到趣味。侠影看穿了男人们表面上尊重女性,骨子里视女性为玩物的实质。少年军官对她,大而言之对女性的蔑视,激起她的愤怒痛斥:“野蛮的东西!……象你这种浅薄的人,也配讲恋爱,可惜了神圣的名辞,被你们糟蹋得可怜!……你要知道,恋爱是双双灵感上的交融,难道是拥抱着一吻,就算成功了吗?亏你还自夸,你很能交际,连女子的心理都不懂。”这是庐隐借侠影之口所表达的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还有对爱情基于女性主义立场的理解。

基于女性主义立场对女性命运的观照,常是庐隐作品中最为动人的文字。即便在《东京小品》这组散文里,在异国生活的见闻,亦常常触发她对女性的省思。而且,她的思考跨越了国家的界限,将女性视为一个整体。《樱花树头》一篇里,由现实遭遇进而想到中日女性对贞操全然不同的观念。作者随即议论道:“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对于日本女性当时附属于男人的现状,作者也表达了深深的忧虑和同情。这是一种同为女性的知解:“女权的学说尽管象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些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的病态了!……”这更是庐隐对日本女性那份“姐妹情谊”的动人表达。而在《那个怯弱的女人》里,面对一个中国女人受到做留学生的中国丈夫的毒打,“我”难以压抑愤怒,而且想到这还不只是女性的遭受凌辱,还有有辱国家尊严的耻辱,禁不住大声制止道:“野蛮的东西!住手!在这里打女人,太不顾国家体面了呀!……”在这一篇里,除了对男权的霸道、野蛮的谴责外,庐隐亦将女性自身困境形成的根源,即源于自身的软弱进行了深刻的省思。就正如“我”在听取了常遭丈夫凌辱的柯太太的倾诉之后,对其规训式的劝解。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庐隐极力为当时的知识女性所指明的一条出路,那便是经济上的独立:“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只是,这却是“我”,某种意义上也是庐隐一厢情愿的愿望,就正如被其规训的柯太太,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即便继续她那常遭男性凌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那追求自我独立的第一步。省思,让庐隐看到了怯弱是女性最大的敌人。毫无疑问,这样的省思,在今天仍然意义深广。庐隐对于爱情的省思,则体现在长篇小说《象牙戒指》里。这部小说以挚友、著名作家石评梅的爱情故事为原型,融入了作者自身的想象与思考。真实动人的故事,加上哀怨秀丽的笔触,还有不时穿插的书信和日记,使之成为爱情小说的杰作。值得注意的是,庐隐在对挚友的爱情进行叙述时,并不只是泥执于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本身,而是同样融入了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以及一种全新爱情观念的传达。

无论关于人生出路、女性的生存处境,还是女性同性爱与异性爱,庐隐都以略显哀婉的笔触,出于知识女性的理性,对之进行了深切的思考和动人的传达。文字背后有深深的忧患和思考,充分体现了一个写作者的担当与良知。庐隐于当下的意义,在于她当年所涉及的关于女性的诸多话题,至今仍有深入探讨的价值。

2012.5.25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