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学徒的日子(2)

那年我大概十六岁,偶然间找到了一本特恩写的关于素食的书。当时,哥哥尚未成家,我们都在别人家搭伙吃饭,我突然拒绝食肉引起了大家的不便,大家对我这种怪癖纷纷抱怨。按照书上教的方法,我学会了自己做菜,如煮土豆、米饭、速食布丁等,这样算下来的话,还能节约不少搭伙费。于是,我向哥哥提出了自己开伙的要求,而他只需要每周支付给我一半的搭伙费即可。哥哥欣然同意。很快,我发现自己还能从伙食费中节省一半下来,于是用这笔钱买了书。当哥哥和其余的学徒们离开印刷店吃饭时,我便迅速地吃一些点心,比如两块饼干或一片面包,一把葡萄干或一块馅饼,再加上一杯水。这样,到他们吃晚饭回来之前,我又节省下一点儿时间用来读书。节制饮食让我觉得头脑清醒,增强了理解力,在学习上也进步不少。

以前上学时,我曾两度失去学习算术的机会,现在终于感到因对数字无知而带来的窘境,于是我找到了考克的算术书,从头到尾自学了一遍。我还阅读了塞勒和谢尔米的航海著作,并从中学到一些几何知识,不过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再深入研究过几何问题。这段时间,我还阅读了洛克所著的《人类悟性论》和波尔罗亚尔派的《思维艺术》。

正当我致力于提高语言水平时,偶然间发现一本英语语法书(我想是格林伍德所著),书的末尾处有两篇是介绍修辞和逻辑的运用方法的。逻辑这一篇在结束时举了一个苏格拉底论辩法的实例,不久我便买到一本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里面有许多苏格拉底式的辩论实例。我为之着迷,于是放弃以前那种生硬莽撞的反驳和独断式的立论,通盘接受这种辩论方法,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谦逊的提问者和怀疑论者。再加上我阅读了沙夫斯布里和柯林斯的著作,对教义上的许多论点就更加怀疑了。

总之,这种辩论方法十分稳妥有利,它让对手陷入了绝境。当我使用这种方法,十分巧妙而娴熟地迫使对手让步时,从中得到了快乐,即使那些极具学问和修养的人,也不得不对我让步。而这种让步往往是无法预知后果的,这便引诱他们进入更深层的问题,被纠缠而无法自拔,最后我和我的论题侥幸获胜。

后来几年时间,我一直使用这种方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唯独保留下来的是在表达个人意见时谦虚而稳重的习惯。遇到有争论的情况时,我从不使用“一定”“绝对”这种表示十分肯定的字眼,而是说“我猜想”或“我理解”如此如此,或说“在我看来”“我猜可能这样”“基于这些因素”“假如我没弄错的话”。每当我表达个人观点或劝说别人接纳我的提案时,我相信这种表达方法对我十分有利。因为谈话的目的是“告知”或“被告知”,让人高兴或说服人。因此我奉劝那些明智之士,切勿采取这种独断自负的态度,它往往使人反感,引起人的反对,结果破坏了语言交流思想、增进感情的目的,使你好意的劝说变成了恶意的诋毁和中伤。

如果你有事相告,武断教条的态度只会引起争议,使人无法公正地对待你的意见;假如你想从别人的知识中汲取营养、提高自己,而同时又不打算放弃自己原来的观点,那么你只会让那些明智之士对此感到不屑,从而远离你,任由你坚持错误。因此,这种方法无论如何都不会令听众愉快,也无法劝说别人赞同你的观点。对此波普说得很好:

教导别人不能用教训的口气;

别人不懂或不理解时,就像提醒遗忘者一样即可。

他又进一步指出:

谈话时,即使你内心对此深信不疑,也当谦逊地表达。

在这里,波普本来可以用更好的一句与上面相搭配,可他却用了这样的对句,我觉得不够妥帖:

因为缺乏谦虚就是缺乏明智。

假如你非要问为什么不太妥帖?我只好引用原诗了:

大言不惭毫无辩解的余地,

因为缺乏谦虚就是缺乏明智。

那么,缺乏明智(这样的人实在不幸)不就成了缺乏谦虚的托词了吗?所以,这两行诗这样写不是更合理么?

大言不惭的话只能这样辩解,

即缺乏谦虚就是缺乏明智。

但究竟是否妥帖,愿高明之士不吝赐教。

大约在一七二〇年或一七二一年,我哥哥开始出版报纸了,这应该是全美洲第二份报纸,名叫《新英格兰报》,第一份报纸叫《波士顿新闻通讯》。当时,记得哥哥的朋友都劝他不要从事这个行业,因为他们以为美洲有一份报纸就足够了,办新报可不简单。可是到了现在(一七七一年),美洲已经有了不下二十五种报纸了。哥哥没有听从朋友的劝告,依旧按照原计划进行,当报纸排好版、印出之后,我就成了挨家挨户送报纸的人。

哥哥认识一些颇有才气的朋友,他们会替报纸写一些小短文,自娱自乐的同时也提高了报纸的声誉,报纸的需求量逐渐增大了。这些绅士们常来印刷店,当我听到他们高谈阔论,说报纸是如何受人欢迎时,我便有了跃跃欲试的渴望。但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况且如果让哥哥知道是我写的文章,那他一定会反对在他的报上发表的。于是,我设法伪装笔迹,匿名写了一篇文章,到了晚上,我便偷偷将它放到印刷店的大门底下。第二天,果然被哥哥发现了,他便将文章给朋友们传阅。当我在一旁听到他们朗诵、评论,并对它赞不绝口,还揣测文章出自那些饱学多才的知名人士之手时,我简直高兴极了。不过,现在想起来,我很侥幸得到他们的鉴赏,因为他们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高明。

不管怎样,这次得到认可使我又接连写了几篇稿子,并按照老方法投到印刷店,虽然同样受到了称赞,但我并不打算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直到我所积累的知识已经用尽之时,秘密才得以拆穿。这时,哥哥的朋友们才对我稍加重视,但哥哥并不喜欢我这么做,他或许有他的理由,说这样做会让我变得自负。后来,这件事可能正是导致我跟他产生分歧的原因之一。尽管他是我的哥哥,可总以师父自居,把我当成他的学徒,认为我应该像其他学徒一样为他卖命。可我是他的弟弟,我认为他应该多关照我,但他却对我过分要求,让我觉得降低了身份。我们的争议常常搅得父亲也不得安宁,不知是否因为我正确的时候比较多,还是我比较能言善辩,总之父亲是偏向我的。不过,哥哥生性粗暴,经常揍我,这让我十分不满,觉得学徒生涯漫漫无期,永无出头之日,于是我总是想缩短学徒时间。不久之后,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哥哥的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政论性文章,触怒了议会,题目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他们出示了一张议长的拘捕票就带走了哥哥,他们控告了他,将他关了一个月。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哥哥不肯将作者供出而导致被关押。我也被带到议会接受审讯,不过他们并没有从我这里得到满意的答复,只是对我训斥了一番,就放我离开了。他们大概觉得作为一个学徒,我一定会保守师父的秘密的。

尽管我跟哥哥意见不合,但我还是对当局表示愤慨。在他被拘捕期间,我主持报务工作,并在报上大胆地抨击统治者的行为。哥哥对这些文章很是欣赏,但另外一些人却对我产生了恶劣的印象,认为我是一个癖好讽刺中伤的青年。当哥哥被当局释放出来时,州议会下达了一道命令,“禁止詹姆士·富兰克林继续出版《新英格兰报》”。

于是,哥哥和他的朋友们在印刷店中开会商议对策,在这种形势下究竟该怎么办。有的人建议为了规避法令,还是将报纸改头换面比较好,但哥哥认为这样做太麻烦,最后他们决定,今后采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名义出版。他们考虑到了州议会可能会进行非难,说他通过自己的学徒出版报纸,于是便把我原先的师徒合同归还给我,并在背面写明一切义务完全解除,当有人要来看时就给他们出示这张合同。同时,为了能让我在剩下的学徒时间里继续为他效劳,我必须另外签一份新的师徒合约,当然,这个合约是不对外公开的。虽然这个计划并不高明,但还是马上实施了。就这样,报纸以我的名义出版了好几个月。

终于,我和哥哥之间的矛盾再次激化。我料想他不敢将新的合约拿出来示人,便以此为契机充分地维护我的自由,这种趁火打劫的做法的确不够光明磊落,因此我把它当作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大错误。当他对我大发雷霆和大打出手时,我的愤恨之情淹没了对错误的认知能力。要知道,他平时不是个暴躁的人,也许的确是我过于无礼,逼人太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