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起潮涌(1)

乾隆六下江南,引人注目的却是富甲一方的徽州。

自折色法,徽商崛起,纵横商海三百余年,两淮盐业几乎被徽商垄断。徽商浮出商海,而有着“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家园”的徽州物产再次引起世人瞩目。

徽商江春斥资三十万银两于“康山草堂”接驾乾隆的第二日,程尚德心急如焚地从婺源坑口赶回渔梁坝埠头。他想把汇源墨砚斋的存货捎往文人显贵云集的扬州。运气好的话,汇源墨砚斋会挣得盆满钵满。

十几年的墨业生涯,程尚德终修成正果,净心墨名扬四海,尤其以药墨、油烟墨闻名于世。

到了埠头,程尚德第一个跳下船,走入店铺林立的渔梁街。以商贾阜货而行市的渔梁街货物云集,渡船点点,人影憧憧,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悠悠的练江之水中,休宁的松萝茶和罗盘、祁门的瓷土、深山的杉木、徽墨皆整装待发。

然而志得意满的程尚德半路就被人挡了道,此人是屯溪陶然印社的东家方老爷。方老爷正欲前往扬州购买芙蓉石。

看见程尚德,方老爷就笑了。

“乾隆帝的口一张,扬州的文人雅士会争相购买净心墨,净心墨的存量恐怕不足了。”方老爷笑着说道。

“哈哈,方家的印莫不如此。”程尚德朗声说道。

“程家的药墨可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世人都想长生不老,秦始皇遍寻长生不老药,闻着药味儿都让人放心。古往今来,没见过挣下一大份家业却不想长寿的。”程尚德说道。

“此话不假,炼丹的作用就是得道成仙,药墨也是独一份,净心墨广为流传的关键在精致的墨模。”方老爷说道。

“以新安山水墨模制成的墨亦为推陈出新。”

用墨之人都清楚精致的墨模所需不菲。精雕细刻的墨模会吸引无数附庸风雅的文人。想要在制墨行业立足,墨模的推陈出新必不可少。程尚德认为将眼下皇帝待的地方——西湖美景入模会有效应。看着方老爷沉思的脸,程尚德微微一笑,他可不想让这个想法被其他制墨家抢在前头。

“眼下老夫前往扬州购买篆刻用石……汇源典当能否拆借银两?”

“方家的印社即是最好的抵押物。”程尚德哈哈一笑。

“多谢程老爷,以……”

“三分的起息,徽商本是亲帮亲,邻帮邻。方老爷什么时候要?”

“从扬州返回时即用。”

“方老爷可直接去铺子里办理。”

“多谢程老爷。”

此次去婺源龙尾山,程尚德遍寻流落民间的歙砚。龙尾山的金星砚石越来越少,近年来,民间的采石艺人很难采到上品的砚石料。两天来他只购得几块眉纹、玉带石料。峰回路转,在龙尾山脚下他看见那两块金星砚石。自明代后,官方虽未正式开采龙尾山的砚石,但金星砚石不易觅得。

在龙尾山,程尚德巧得一款歙黄砚。卖砚的姑娘显然并不知此砚的来历。看见砚石色黄如蜜、石质坚硬、形如游龙腾飞,程尚德心想这就是遗落民间的黄龙戏珠砚,暗自一笑。程尚德在砚台上敲了三下,果然水满砚池。

“此砚来自……”

“家父从山中得来……奴婢并不知从何而来。”

姑娘要价三十两银子,程尚德给了她五十两。这款砚台至少值三百两银子,而程家的收藏中又多了一款唐代的砚台。砚台的收藏中最让他可喜的是一款蔡襄用过的歙砚,就是那句有名的题词:“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

程家袓上是著名的砚雕工。自清初程家香火不旺,歙县仅留下程尚德曾祖父这一支脉。程尚德的曾祖父死后,留下这两座一模一样的宅院。程尚德这一脉有了两个传人。至堂兄程尚铭这一代,他不愿再当砚雕工,外出川蜀做木材生意。这一去十八年,走之前程嘉贤尚未出生。

程尚德没进自家宅院,却进了堂兄程尚铭的宅院。程尚铭至今未归,这两年来更是音信全无,侄子程嘉贤外出寻找父亲下落不明,大嫂俞氏因此日日以泪洗面,目前已双目失明。

俞氏是婺源茶商俞家的大小姐,靠着刺绣和几亩茶林含辛茹苦地抚育孩子。俞氏刚满四十岁,却有着五六十岁人的容貌。为了避免家人同情,俞氏极少回婺源的俞家茶庄。俞家几次要接她回婺源都被她拒绝了。俞氏习惯了歙县,习惯了程家二宅的一切,连这里的冷清都习惯了,俞氏对生的渴求快退到娘肚子里了。

此去婺源,程尚德见到亲家俞老爷。程家喝的茶历年都是做茶叶生意的俞家送的。程家虽在竹铺有五亩的茶园,生产竹铺大方茶,但程老太爷极爱喝这竹铺大方茶,明前的纯芽仅够他一人喝的。程尚德喝不上竹铺大方茶,只有二少爷嘉贤和三少爷嘉堃能喝上老太爷的茶。临行前俞老爷送了程家两斤茗眉茶。

细雨中,中堂的光线很暗,一身对襟襦裙的俞氏坐在中堂的阴影中熟练地编竹篮。透过天井的细雨声,俞氏留意到程尚德急促的脚步声。她知道程尚德去了龙尾山。

“二老爷回来了,银荷给二老爷倒茶。”程尚德尚未来到中堂,俞氏就高声喊道,“沏新茶。”

“大嫂,我坐会儿就走。”程尚德把一些枇杷和茗眉绿茶交给丫鬟银荷。

银荷还未来到中堂,新茶的香气就飘进了屋子。银荷并不把茶递到俞氏手里,而是放到俞氏旁边的桌子上。俞氏争强好胜,不让他人过多照顾自己。

“还是茗眉茶好喝,从小喝惯了。”俞氏喝了一口茶后说。

“今年的春茶喜获丰收,俞泰昌绿茶要在广州办分号。”程尚德说。

“分号?再多的金银也暖不热香衾绣被。”俞氏说。

“商人免不了东奔西走。”程尚德说。

“二少爷可有什么消息?”俞氏问道,那双无神的眼睛里也闪出一道光来。

每逢外出的人归来,俞氏那颗死去的心就会重新活过来。程尚德看见大嫂眼中显现的光芒,洋溢着快乐的心像撞到了金星砚石料又弹了回来。

“尚无二少爷的音信。”程尚德说。

俞氏的脸又黯淡下去。银荷端着洗好的枇杷过来了。

“五月枇杷香,在屋里我都闻到了。”俞氏说。

“这是二老爷带来的枇杷。”银荷笑着说道。

“大老爷和嘉贤吃不到这么好的枇杷……”俞氏说。

“川蜀的枇杷也不错……”程尚德安慰道。

俞氏垂下脸,陷入静默之中,一根篾条从手里掉落了。银荷捡起掉到地上的篾条,想递到俞氏手里却被挡开了,俞氏重新拿起一根篾条编织竹篮。

近两年程尚德多方打听,仍是未闻嘉贤丝毫消息。无徽不成镇,徽商遍布各市各行,打听消息并非千难万难。大老爷在两年前谈一桩木材生意时失足落水而亡,嘉贤下落不明。程尚德派家丁汪开泰前去川蜀寻找嘉贤未果。

银荷想要把枇杷拿到灶前,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俞氏尖厉的声音:“这是留给二少爷的枇杷,难不成丫鬟要吃!”

银荷知道太太想起二少爷了,每当太太想二少爷时就会为难她:“太太,奴婢把枇杷收到灶前,等二少爷回家再吃。”

“放到高处,防鼠虫咬。”

银荷无奈地笑了,枇杷等不到二少爷归家那日就会坏掉,最终还是会被扔掉的。从银荷手里扔掉的物品已不计其数了。

程尚德对俞氏讲述了眼下乾隆下江南一事,却未能提起俞氏的兴趣。程尚德看了俞氏一眼就告辞了。他暗想这个徽州女人恐怕要在等待中熬尽最后一滴热血。

程尚德回到家里,妻子叶氏正在做晚饭。叶氏来自黟县南屏的砚雕世家,是一个随和果断的人,身形高挑丰满,有着美人标准的宽额尖下巴。叶氏微微一笑,接过程尚德手中的包袱。程尚德一进门她就嗅出了草药气味。

不知从何时起,她注意到程尚德从街上回到家里身上总带着草药的气味。而在程尚德意识到去慈仁堂是为了见谢姑娘之前,叶氏就明白了程尚德的心已从砚台移到了谢姑娘身上。叶氏明白隐秘的恋情不能在暗中发酵,一开始就要把程尚德心中隐秘之事说开,说开了就不好再要求什么:一切都摆到阳光下了,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老爷去了慈仁堂?谢老爷开了什么方子来治老爷的心病?”叶氏笑着问道。

“太太就是我的良药,虽苦口却能治百病。”程尚德静静地看着叶氏的眼睛说道。

叶氏的这句话把萦绕在程尚德心头的柔情蜜意全赶跑了。他的心重回眼下乾隆下江南带来商机一事中。

“铺子里有什么事?”程尚德问道。

“无非是拆借银两之事,眼下徽州四业的扩张势不可挡。”叶氏说道。

“徽商蓄势待发。”程尚德走入天井停下来问道,“三少爷呢?”

“去竹山书院了,姚鼐前来授课。”

“给三少爷留些枇杷,叫小姐们来吃枇杷。”程尚德对婢女碧儿说道。

叶氏见他的衣服湿了,张罗着给程尚德换了件朱青色粗布长衫。干爽的衣裳穿在身上,把程尚德原本的快乐又激活了。

程尚德是乾隆二十四年的秀才,乡试屡次名落孙山转而从商。他熟谙文人雅士的兴趣爱好,喜欢书画,爱好收藏,对书画、笔墨纸砚情有独钟。墨砚斋以歙砚、徽墨而誉满扬州。乾隆四十六年,程尚德的长子程嘉道接管扬州的墨砚斋。程尚德有了更多的闲情逸致把玩书画、徽墨、歙砚。

他聘用精良的雕工制作砚台,收集徽州优良的徽墨。李后主之后在明代受到冷落的澄心堂的纸从宫廷流落到民间,程尚德斥巨资收入囊中。闲暇时习赵孟的字,绘山水画,崇尚倪云林笔法,构图洗练,意境荒寒,疏密相衬,枯涩高远。

从厢房出来,程尚德进了后院的净心斋。程家的净心斋用来制墨、雕砚,一来丰富徽墨的品种,二来满足程尚德和老太爷的书画之用。这是他与匠人们专用之处,女人不得入内。一月一次的扫尘都是由叶氏亲自做。

净心斋的门外,程尚德被汪开泰追上,给他拿来两封来自扬州的信。他先拆开大少爷程嘉道的来信。一年四季大少爷少有信来,这封信倒来得及时。信中嘉道说眼下扬州汇聚着大批文人雅士,要尽快把汇源墨砚斋储备下的净心墨和砚台赶早送往扬州。程尚德哈哈大笑,又拆开江少奶奶的信。江少奶奶是程尚德的大妹,嫁到扬州江家,她的信不外乎提到南巡带来的商机,与嘉道不谋而合。

“自南唐李后主唯徽墨为御用墨后,士绅无不效仿。”程尚德对从制间出来的制墨工叶存世说道。

“御用之誉不是轻易可以获得的,得到天子的青睐,徽墨就大放光彩了。”叶存世微微一笑。

“天子的力量无处不在呀。”说完程尚德大笑起来。

屋内漾着龙脑香的气味,制墨到了和剂阶段。制墨工正往和剂后的墨中添加珍珠粉、龙脑香、大梅片、公丁香等数十味中草药。程尚德一看这种配方,就知道是程老太爷要的墨。

“烟,老太爷验过吗?”程尚德问道。

“验过了。”

“这是上等的好烟。”程尚德细看过墨粉后说道。

“老爷,净心墨两日后方能坐担。”叶存世说道。

“捶捣不得少一棍,注意天气变化。”说完程尚德就走了。

来到净心斋的程尚德图个清静,想要细看龙尾砚石料,琢磨着如何雕刻方能依石成形。这石料生有特点,似有江水潺湲状。他心里拿不定主意,顺其石料雕刻成定会是一款奇砚。程尚德把石料拿在手里几次三番地把玩,他知道一旦动手雕刻,再也无法改变了。

程尚德走过晾墨区,来到净心斋的砚雕工唐燠身边。唐燠从雕刻中抬起头,看见程尚德手里的眉纹石料。

“好料,依形雕刻定是一款奇好的砚台。”唐燠放下手里的刀具说道,“有隔岸观火一说,也有隔砚钓鱼一说。”

唐燠的话让其他制墨工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程尚德明白唐燠的意思了。

“这一块石料呢?”程尚德拿出另一块石料说道。

“石料的一侧有深浅不一的纹理,可从这里着手依形而刻,砚池设在另一侧。”唐燠看了一眼就笑着说。

经唐燠一说,程尚德的眼界开阔了,对石料有了丰富的想象。经过三年的习砚,程尚德尚不能做到一眼就能准确看出石料潜在的形象。他心里一高兴就说今日可以早些收工了。唐燠和制墨工谢过程尚德后纷纷走了。

程尚德放下石料出了月华门,来到前院当铺的柜台旁。掌柜汪思训翻开账本请他过目,有五笔抵押拆借银两业务,有两笔租赁费用进账,还有些不起眼的典当。汪思训有着多年的典当经验,精于业务,工于算计,人称一眼尺。这是三笔大的银两拆借,五分的起息,两淮盐商的借贷。眼看着银两借贷要多起来,外借的银两要回收。

程尚德抬头看见汪掌柜那双精明的眼睛,心里的暗流搅得他不舒服,感到汪掌柜看到他的心里去了。汪掌柜的目光就是具有这种能把人看透的犀利。程尚德常常觉得汪掌柜要另起炉灶了。

“把地租、铺子里的银子收一收。”程尚德说道。

“老爷是想……乾隆帝下江南之后,徽州的商人会像蘑菇一样一夜之间就冒出来,银两的拆借会更多。”汪掌柜笑着说道。

“当铺的业务会逐渐增加,收益好年底再给汪掌柜二十两银子。”程尚德说。

“多谢老爷,这一年及以后几年闲不着,两淮盐业营运的银两就是典当铺最大的盈利。”

“过两天把铺子里的存货送往扬州,查一查墨砚斋的账簿,再去各处收收陈年的地租。”

“省了一笔运脚费。”

“近几个月,嘉道过度支取了。”

“是,老爷,扬州的生活不比歙县。”

“无非是跑马、听戏、斗鸡走狗,并不是扬州才有的生活,歙县也有。”程尚德说。

“老爷所言极是。”

程尚德暗想,汪思训真是看到他心里了。嘉道从幼年起就聪明伶俐、活泼好动,不喜读书。眼看从仕无望,程尚德着手培养儿子经商的本领。也许命中注定嘉道从商,抓周时他抓到一把算盘——算盘是叶氏临时放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