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
1
没去过西海固的人,难以想象她的贫瘠。那儿的贫瘠缘于干旱,干旱是嘶哑的,也使人缄默,也因此西海固是无语,埋头渴想的。
一个贫瘠地方的诗人,笔名却叫红旗。为什么呢?这笔名我知道是诗人阳飏兄的意思,除了和诗人的本名谐音,也许更有些别的意味。毕竟是六七十年代过来的人,另有很深的感受。
诗人的经历,我不甚清楚,可是我知道,他这年龄一定经历过饥饿和贫穷。一个写作的人,要有一些真正根植泥土的生活,甚至要经历贫寒和磨难。这样的人,才知道珍惜,知道温暖,才知道什么是善,是美,什么是幸福。
生活的苦涩,造就人的执著、无畏。诗人在《谷子》里,借助“奶奶”如此说话:
地雀子埋伏在谷香里/奶奶吼着与它们较量/奶奶对谷穗喊,钢啊/人和飞禽走兽都吃饭/你一定要长成/能够煮成熟饭的生米/不然,我死后变成蛆/啃食你的骨头
读这些诗句,叫人心酸颤颤的;更叫人惊讶的是,那貌似孱弱的奶奶在瞬间爆发出来的神灵诅咒一般的强大母爱力量。饥饿是可怕的,可是人的祈求是更强大的,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样的求生诅咒才是更强大的。我喜欢这样的诗歌,它是独独属于红旗的。才能是一回事,但是仅仅有才能并不必然决定就能写出好的诗歌。而红旗在那一刻,同时拥有了两者。
红旗的生活经历、个人体悟决定了他的诗意选取。在《事变》里红旗写道:
我确信,那头犍牛在山坡下觅草/我确信,它觅草时想着一颗土豆//我确信,地头的这堆土豆与犍牛很熟/它堆积的模样像犍牛累倒的身体//此时,滚下山坡的那颗/一定是为了接近,牛的气息
《标本》里也有:
相隔甚远的两颗洋芋,她硬硬地/认定/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这儿,有些年份,面粉是奢侈的。外人永远不会知道洋芋对这儿的人意味着什么。一年里有八九个月,都要靠洋芋果腹,甚至有些年份连洋芋都吃不到。乡村主妇们有那么多的洋芋的做法,深究起来,是叫人伤感的。没有别的,主妇们只能想着法儿变化了做着吃,不这样,常年下去,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红旗的诗,就我所看过的。似乎并没有着意去写饥饿。
这现象,有时候是奇怪的,游离在外面的人会格外注意到饥饿,根植在那儿的人,却忽略了一样。就心理学上讲,这也许是一种潜意识的对于痛苦的“遗忘”。
尽管有这样的“遗忘”,红旗还是借助这些他最为熟悉的物象,发现其间的诗意,而切入了诗歌的秘密内核。打开个人胸襟,借助更多的物象,是必须的。但是有太多的诗人在走过了初步的诗歌写作之后,就迅速遗忘了他自己最为擅长的,而在另外的领域盘旋。就写作来说,诗人的才能必须借助自己最熟悉的和最能爆发诗意力量的物象,才能有最大发挥,红旗是深谙这一点的。
我很喜欢他的诗《没有别的》,这首诗略略带着一点乡村背景,却又能略略脱开,不黏着,而生发、上升出新的意味:
杂草相互牵绊,错综又复杂/我只爱其中那一株/随意、直接、短小//它很冷静/泥土和露珠对它也很细心//爱上一株草/并不渺茫/我就这样爱着,爱得我富有这是历经沧桑的人,心绪平静、充满感激与满足之后才能写出的诗句。那一根“随意、直接、短小”的杂草,是一切苦难和躁动之后,对于生活真谛的回归与指认。世事复杂多变,可是历经磨难之后,放眼望去,一切又都回归了简单的幸福。简单而富有,简单而无限满足。
2
诗人是需要游历的,游历不仅扩大了诗人的视阈,也为诗歌这种更需要瞬间发现和感悟的文体,不断提供了新的感受源头。红旗也因为这样的游历,才有了《穿越党金山》这样的诗:
党金高地,空气稀薄/除了蓬头垢面的/山和坡//除了深藏不露的黄金/一些春末空气里的细软/不见一只大隼/不见一只蜥蜴和蚂蚁//貌似宽广而实际陡峭的天空/让人意外,让人深思//我再也不会怀疑/神/把山川特意交付给我/就在此生,就在此刻
人和自然的关系,其实远比我们人类所能认识的要更深和复杂。所谓的人类文明,使得人类在表面上远离了自然,而在我们的内心,在潜意识里,和人类息息相关的自然从来不曾消失。红旗此刻的发现,叫我欣喜。广大无边甚至是有些冷漠的山川,在瞬息间再次温暖地回到了我们的内心。让山川回来的,不是神灵,实在是我们的内心渴望。
与《穿越党金山》几乎完全不同的是,红旗也尝试过带有叙事意味的诗《太白祠,我遇见过的压路司机》:
压路机,好像不是在工作/而是在享受/慢腾腾哼着,慢腾腾享受//那些灰土,不是被它压瓷实/而是被它擀开/嚼碎,一口一口咽进肚里//驾驶室里,司机看看天/又看看地/他已习惯了这种慢,和享受
红旗在这里试图更多更深地观察、体悟世界,不仅是发现那些瞬间,也着意去体悟那些“慢腾腾”的物象——那些物象的诗意。
红旗也会叫人惊讶地忽然写出何其轻盈的诗。他在《那蝴蝶是向我飞来的》里写道:
白雾茫茫的水淀/被一只小船荡开,假设那木桨是蝴蝶的翅膀/一定是向我飞来//这春晨的秘密,是打鱼人的秘密/春天的湖心,之于蝴蝶/正如一团密闭的花朵//我无法确定迎面而来的,是否讷讷的絮语/我无法逃脱那扑面而来的霞光——/一条灰头灰脑的鱼儿,无法穿破那网
红旗在摸索自己的诗艺道路。从一定角度讲,每一个大诗人的离世,都带走了一条道路。比如陶渊明,比如斯蒂文斯,比如保罗·策兰。也有人更为绝对地说,一个诗人其实一辈子就是在重复地写一首诗,无非是渴望在下一首里写得更好而已。作为诗人的红旗,他的道路也绝不能是别人的道路。虽然建立起自己的道路,引导读者追随并满足于自己创建的诗歌风景是相当艰难的。但是,建立所谓风格,依旧是必要的。所谓风格不是别的,不过是借助某种审美倾向的深度力量,造成更为鲜明、有效的表达罢了。同时,我们要知道的是,所谓风格也绝不是随意就能建立起来的,它的发生、成长、成就的规律,也是复杂难以描述的。欣赏汪曾祺中晚年风格的读者,恐怕没有几个人看过他早期作品的旖旎浓烈。
对于风格,用红旗自己的话来讲,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3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歌更是。绘画对于技术的要求是十分重视的,其实细究一下,诗歌也是以语言技术的感觉建立起来的。诗意的感觉是以词语的方式诞生的,不可能是模糊的。即便有一时的模糊,那也是一种犹豫不定的语言形式的暂时的模糊,是诗人在精心选择时的游弋和取舍。
数年来,红旗在诗歌语言上下了很大工夫。在《走进果园》里,红旗写道:“低垂的枝柯上,几只蜜蜂在闪烁”,红旗对于语言已经有了自己的独到敏感。蜜蜂在飞,嗡嗡的,红旗却巧妙地用了“闪烁”一词。“闪烁”不仅表现出蜜蜂的飞舞,也几乎让读者听到了蜜蜂“嗡嗡”的声音。《我不知黎明如此凸出》里,红旗写道:“我不知黎明正在凸出/凸出一座边远的小城//我不知黑夜正在凹陷/陷入巷道、庭院、窗户,窗户里的梦”,非常形象地刻画出黎明和黑夜。《梨花烂漫》里:“蝴蝶轻轻地呼吸/花蕊,悄悄地虚掩”,“轻轻”“悄悄”这两个词可以看出红旗在词语使用上的用心。
而《木为石音》里,红旗更是出人意料地写道:“十三株梧桐,竖若鼓槌/寺院深如石鼓”,随着词语,意象转换之快之妙之贴切,颇见语言工夫。
在诗歌的语言形式上,红旗也在做多种摸索。如《畦边》:
一棵茹草,怨恨马蹄/马蹄声碎,马蹄怀古//采桑姑娘,手指翘起/马蹄远去,燕子衔泥
红旗借助《诗经》的句式,有意尝试了收敛、短促的节奏感。这样的诗行,会给人尚未阅读,就戛然而止的感觉。
但是这样的收敛,却可以节制现代诗在语言上无所顾忌的滥觞。泼墨如雨,惜墨如金,两者都是必要的。但是如何泼、如何惜却是不容易的。诗人在尝试收敛的同时,也根据诗意表达的需要尝试了较长的舒缓句式。如《靖朔门》:
寒意入鞘,铁匠找到了锻打弯刀的手艺/晨光表白,黑夜却是一锭烧不温热的铁
在诗歌技艺上,诗人除了要能够细微地辨别词语的质感、轻重、色调、气味以外,还必须尽可能多地去做各种语言节奏试验,迂徐的,庄重的,有意局促的,甚至是随着诗意的变化而变化的节奏,才能充分掌握语言的奥秘。
内容必须和节奏微妙地融为一体,浑然无形,才能更好地成就诗意。
4
上千块石头,眨着眼/与我说话/最小的那颗,蒙眬而惺忪
我模仿,用额头轻轻地碰/用袒露在外的额头,轻轻地——/去碰/与内心那一块坚硬/与自己的忧郁、燥热,谋面/石头谦卑而清凉
在《夜色玛尼堆》里,红旗是如此的谦卑,如此的谦卑也是他对于诗歌的谦卑和敬畏。而谦卑的人,才会走得更远。
自然,红旗的诗歌还需要有更多的发现,更加细致入微、准确的语言表达;还需要不断开阔眼界,不断有新的吸收;还需要长久地坚持,不断地摸索。
红旗是用心的,且已经有了相当的收获。一个如此用心于诗艺的人,诗歌的秘密自然会慷慨地为他打开。红旗需要的只是时间,也许,还有命运和上苍的眷顾。
2011年3月6日草,7日、9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