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纔十有四日耳。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

「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

「功何敢言。且喜昨晩沈睡。葢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

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

恋阙眞随江汉东

羣丑漫劳同吠犬

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尽酬沧海

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城中听知王师凯旋。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倶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一个个鎗刀出鞘、盔甲鲜明。纔至中街。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

「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

「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

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

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

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

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

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

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絶、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旬日之间除叛贼。眞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琼正色言曰:

「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

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邉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倶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鎭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乆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

「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邉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

「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要(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戸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

「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

「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

「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

「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勅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

「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

「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

「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

「繇他便了。」

锦衣千戸果然大怒、麾去不受。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

「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乆、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

「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査访。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

「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

「西民乆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邉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迯聚山谷为乱。奸党羣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

「本监此出、正为羣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羣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

「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頼弹压。不可听其休致自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

「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令北军二万。塡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

「吾非争主也。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场。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

预令市人移居郷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邉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百姓遇邉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今冬节在迩。凡丧家倶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

「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歩外。三人鴈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各逞精神施设。北军与南军分别两邉、抬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毎一发矢、叫声着。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咱们自从跟随圣驾乆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踈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

先生复谦让。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

「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北军连声喝采、都道、

「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

「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倶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

「咱们北邉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

「是老先生乆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

「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次早见许泰、张忠曰:

「北军倶归附王守仁矣。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

「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

「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頼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留省城。

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

「只江西王守仁早晩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

「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三人曰:

「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歳臣等带领邉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