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张南垣传(2)

移时抵西署,署设帏幕仪仗。应龙与诸缇骑立庭上,气张甚,最下陈锒铛钮镣诸具,众目属哽咽。节、震亨等前白一鹭及巡按御史徐吉曰:“周公人望,一旦以忤珰就逮,祸且不测。百姓怨痛,无所控告。明公天子重臣,盍请释之以慰民乎?”一鹭曰:“奈圣怒何?”诸生曰:“今日之事,实东厂矫诏。且吏部无辜,徒以口舌贾祸。明公剀切上陈,幸而得请,吏部再生之日,即明公不朽之年。即不得请,而直道犹存天壤,明公所获多矣!'一鹭周张无以对,而缇骑以目相视,耳语谓“若辈何为者?”讶一鹭不以法绳之。而杨念如、沈扬两人者,攘臂直前,诉且泣曰:“必得请乃已!”念如故阊门鬻衣人,扬故牙侩,皆不习吏部,并不习佩韦者也。蒲伏久之,麾之不肯起,缇骑怒叱之。忽众中闻大声骂“忠贤逆贼逆贼!”则马杰也。缇骑大惊曰:“鼠辈敢尔!速断尔颈矣!”遂手锒铛,掷阶砉然,呼曰:“囚安在?速槛报东厂!”佩韦等曰:“旨出朝廷,顾出东厂耶?”乃大哗。而吏部舆人周文元者,先是闻吏部逮,号泣不食三日矣,至是跃出直前夺械。缇骑笞之,伤其额,文元愤,众亦俱愤,遂起击之炳。之炳跳,众群拥而登,栏楣俱折,脱屐掷堂上,若矢石落。自缇骑出京师,久骄横,所至凌轹,郡邑长唯唯俟命。苏民之激,愕出不意,皆踉跄走。一匿署阁,缘桷,桷动,惊而堕,念如格杀之。一踰垣仆淖中,蹴以屐,脑裂而毙。其匿厕中、翳荆棘者,俱搜得杀之。一鹭、吉皆走匿。王节等知事败,而当众气方张之时,即欲前谕止不可得。诸父老练事者,亦旋悔,稍稍散。

是日也,缇骑之逮御史黄公尊素者,适舟次胥江,掠于郛,执市人挞之。郛人闻城中之殴缇骑也,亦殴之,焚其舟,挤水中。

次日雨霁,乡大夫素服谒两台,策所以敉地方,而一鹭则夜已密书飞骑白东厂,且草疏告变矣。檄下县曰:“谁为柝声聚众者?谁为爇香号泣者?谁为骁雄贾勇、党罪囚而戕天使者?必悉诛无赦!”

始,众以吏部故,用义气相感发,五人一呼,千百为群;闻捕诛,稍稍惧。五人毅然出自承曰:我颜佩韦,我马杰,我沈扬,我杨念如,我周文元。俱就系,曰:“吾侪小人,从吏部死,死且不朽!”及吏部死诏狱,五人亦斩于吴市,谈笑自若。先刑一日,暴风雨,太湖水溢,而广陵人则言文焕家居昼坐,忽忽见五人严装仗剑,旌旆导吏部来,忽不见。庭井石阑,飞起舞空中,良久乃堕,声轰如雷。

明年,烈皇帝即位,忠贤伏诛,吏部子茂兰刺血上冤状。诏恤吏部,诛文焕。苏士大夫即所夷珰祠废址,裒五人身首,合葬而竖石表之,至今称“五人之墓”云。

街史氏曰:奄寺之祸,古有弑君覆国者矣。而何物魏逆,威焰所愒,俾率土靡然。廉耻道丧,振古为极矣!向使中朝士大夫悉五人者,则肆诸市朝何为哉?五人姓名具而“人”之,无亦以人道之所存,不于彼而于此欤?

[张山来曰: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读竟,浮一大白。] 箫洞虚小传 临川傅占衡湘帆堂集

今箫非箫也,盖古“尺八”。近予临川车衮擅其巧,今世称“洞虚子”者是也。

衮,戴湖村人,字龙文。幼涉学,凡艺近文史者皆工,而尤妙于竹,凡竹之属皆善,而最善者窍尺八也。自言年七岁,弄俗箫成声,辄恶其声。十岁时得吴市箫吹之,亦不厌已意。然好弥甚,至妨语食。剡刳刻镂,大变旧法。昼则操造水滨怪石旁,或入幽岫林樾苍蒨中。当月野霜庭、鸟睡虫醒之际,启塞抑按,未尝去手。一日悟其法,起舞拍床,骂前人聋钝,不闻此妙矣。

顷之,其乡人持一管万里外,遇解音客,购之万钱双绢。自是洞虚子箫闻天下。顾产僻左,足不到吴越歌舞场,客居十指不给。其后俗箫稍稍窃其粗似,丹碧之,名“洞虚”,乱吴市中,暴得直。而真洞虚子家故贫自若也。时澹荡以酒人客高门雅士间,语次骂座,众欲殴之。已而闻箫声,满坐皆欢,又相与洗盏更酌。盖其为人如此。

四方之知洞虚子者,至今莫知其何许人也。其箫表里濯治,得议制之妙;无瑕声,无累气,饰以行草秀句,山水渔钓,宫观烟树,人物花鸟虫豸杂工,写描勒入神。而其独得之妙在选竹,竹至千尺取十一,盖有柯亭、爨下遗识乎?啸咏之顷,辄以斤锯自随。园公林监或訾病之,好事者赏其僻,不问也。

予尝得二焉,其一潇湘合流,八景分峙,隙间题咏,毫发可数;其一十八尊者图,李龙眠笔、苏子瞻赞、秦太虚记皆具。尝置酒倚琴而吹之,因谓:“子是艺如北方佳人,绝世独立,余粉黛皆土耳。昔人品庾信月明孤吹,然非洞虚箫,宁称子山文乎?”衮大喜,遂别作一枝遗予,彤以一丘一壑,一觞一咏,而题其上云:“青筠欲托王褒赋,明月吹成庾信文。”且曰:“箫之寿计年计十,人之寿计十计百,先生作传,洞虚之寿不可计。敢请!”予笑诺之,因访其利病最要处。衮乃曰:“箫孔下出贯纶者两,宜差后而斜睨,勿作中而径往。”予爱其聪巧绝伦,戏为《箫洞虚传》传之。嗟夫!恐亦如流马木牛,尺寸具诸葛书中,人不能用也。

[张山来曰:此日之箫,其贯纶处,皆近后而斜睨,无居中者。其殆皆本于车君耶?

又曰:黄九烟先生为予言:韩翁能吹铁箫,冠服诡异,时而衣大袖红衫,如豪富公子,时而破衲褴褛,如贫乞儿。予闻而异之,因访焉。面城而居,败屋一楹,几上置大小竹管若干具,皆有窍,长四五六寸不等。裂片楮三四寸许者,书箫谱,约三四十字,堆满几案。翁衣貉裘,冠狐帽,如营伍中人,语操北音。予请聆其技,乃出铁箫者三。其二制与常箫等,左右手各握一具,以鼻吹,音无参差也。其一约长二尺余,口吹。余因询其所裁竹管,答云:“竹不论长短皆可吹,但须因材剜窍耳。予箫谱止四五句,熟之则诸曲皆可合也。尚有铁琴一,今在真州,未携来,不能为君奏矣。学予技,颇能医病。抚军某患目疾,予授以吹箫而愈。制府某患齿病,予授以吹箫而愈。所治者非一人矣!”复为余言:“今医家每以王道治病,王道性燥烈,恐反增疾。予则纯以霸道治之,是药皆取其魂而去其质,仅轻清之气耳。”予因知翁未尝读书,误谓“霸”为“王”,谓“王”为“霸”也。因读《箫洞虚传》,附记于此。] 鬼孝子传 宋曹射陵会秋堂集

海宁陆冰修述闽中高云客之言曰:其乡有鬼孝子者,生七八岁,父亡于外。家无宿粮,孝子即能以力养其母,俾母安其室而无他志。将束冠,聘某氏女,未及娶,孝子忽以疾死。自是母无所依。有邻人某者,将娶之,谓媒者曰:“若之夫久相失矣,若之子又卒亡矣,若之家无三尺之童,且无衣无食矣!若其何以自终乎?予欲与若偕老,若其许之乎?”媒者悉以告其母,母将许之。孝子是夜忽声作于室,呜呜然环榻而告母曰:“儿虽死,儿心未死也。儿与母形相隔,魂相依也。邻人欲夺吾母,母遂将从之乎?”母惊哭曰:“失身岂吾素志?始汝父死,赖有汝;汝死,吾复何赖?汝为我谋,我何以生?”孝子曰:“儿之生,曾以力养吾母,亦曾以余力聘某氏女。儿不幸早丧,母无所依,某当归吾聘资为母生计。”母曰:“如不应何?”孝子曰:“儿当语之。”是夜果见异于某家。某倍偿前资,以归其母。母于是自给。

三年许,资尽,母复呼孝子之魂而告之。孝子曰:“儿生能以力养吾母,死亦能以力养吾母。”母曰:“吾儿鬼矣,乌能复以力养?”孝子曰:“母当市中,语担者曰:尔倍平日所担,吾儿当佐汝。”母果入市语担者。担者曰:“若儿死矣,乌能佐吾担?”其母曰:“请试之。”担者果增以倍,孝子阴佐之,担者疾走如平日。因以所获钱谷,归半于其母。孝子日佐之无间,母以是自给至老。

呜呼!孝子当父死后,能尽孺慕之孝以养其母,俾母安其室而无他志。迨身死后,复能精魂周旋其母,俾母获全生平之节;而且以死力佐担养母,以至于老,岂非孝子之为德,非死之所能间乎?爰记其事而传之。

[张山来曰:予尝谓鬼胜于人,以人不能为鬼之事,而鬼能为人之事也。然世之贲志以殁者,不能凭依于人以为厉,岂真如子产所云“用物精多,则魂魄强,否且反是”耶?今鬼孝子竟能自行其志,可以为鬼道中开一法门矣。] 黄履庄小传 武林戴榕文昭奇器目略

黄子履庄,予姑表行也,少聪颖,读书不数过,即能背诵。尤喜出新意,作诸技巧。七八岁时,尝背塾师,暗窃匠氏刀锥,凿木人长寸许,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动,观者异以为神。十岁外,先姑父弃世,来广陵,与予同居。因闻泰西几何比例、轮捩机轴之学,而其巧因以益进。尝作小物自怡,见者多竞出重价求购。体素病,不耐人事,恶剧嬲,因竟不作,于是所制始不可多得。

所制亦多,予不能悉记。犹记其解双轮小车一辆,长三尺许,约可坐一人,不烦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轴旁曲拐,则复行如初。随住随挽,日足行八十里。作木狗,置门侧,卷卧如常,唯人入户,触机则立吠不止。吠之声与真无二,虽黠者不能辨其为真与伪也。作木鸟,置竹笼中,能自跳舞飞鸣,鸣如画眉,凄越可听。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从下上射如线,高五六尺,移时不断。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载。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异书,或有异传。而予与处者最久且狎,绝不见其书。叩其从来,亦竟无师傅,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动者如天,静者如地,灵明者如人,赜者如万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为源,而且为之主宰,如画之有师,土木之有匠氏也,夫是之为至奇。”予惊其言之大,而因是亦具知黄子之奇,固自有其独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学之者所可及也。昔人云:“天非自动,必有所以动者;地非自静,必有所以静者。”黄子之奇,必得其奇之所以然乎?

黄子性简默,喜思。与予处,予尝纷然谈说,而黄子则独坐静思。观其初思求入,亦戛戛似难,既而思得,则笑舞从之。如一思碍而不得,必拥衾达旦,务得而后已焉。黄子之奇,固亦由思而得之者也,而其喜思则性出也。

黄子生丙申,于今二十八岁,其年月日时,与予生期毫发无异,亦奇也,因附书之。

附:奇器目略

一、验器冷热燥湿,皆以肤验,而不可以目验者,今则以目验之。

验冷热器:此器能诊试虚实,分别气候,证诸药之性情。其用甚广,另有专书。

验燥湿器:内有一针,能左右旋,燥则左旋,湿则右旋,毫发不爽,并可预证阴晴。

一、诸镜德之崇卑,唯友见之;面之媸妍,唯镜见之。镜之用,止于见己,而亦可以见物,故作诸镜以广之。

千里镜:大小不等。

取火镜:向太阳取火。

临画镜

取水镜:向太阴取水。

显微镜

多物镜

瑞光镜:制法大小不等,大者径五六尺,夜以灯照之,光射数里,其用甚巨。冬月人坐光中,遍体生温,如在太阳之下。

一、诸画画以饰观,或平面而见为深远,或一面而见为多面,皆画之变也。

远视画

旁视画

镜中画

管窥镜画:全不似画,以管窥之,则生动如真。

上下画:一画上下观之,则成二画。

三面画:一画三面观之,则成三画。

一、玩器器虽玩而理则诚。夫玩以理出,君子亦无废乎玩矣。

自动戏:内音乐俱备,不烦人力,而节奏自然。

真画:人物鸟兽,皆能自动,与真无二。

灯衢:作小屋一间,内悬灯数盏。人入其中,如至通衢大市,人烟稠杂,灯火连绵,一望数里。

自行驱暑扇:不烦人力,而一室皆风。

木人掌扇

一、水法农必借水而成,水之用大矣,而亦可为诸玩。作水器。

龙尾车:一人能转多车,灌田最便。

一线泉:制法不等。

柳枝泉:水上射复下,如柳枝然。

山鸟鸣:声如山鸟。

鸾凤吟:声如鸾凤。

报时水。

瀑布水

一、造器之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况目中所列诸器,有非寻常斤斧所能造者。作造器之器。

方圆规矩

就小画大规矩

就大画小规矩

画八角六角规矩

造诸镜规矩

造法条器

[张山来曰:泰西人巧思,百倍中华,岂天地灵秀之气,独钟厚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吴子师邵,皆能通乎其术。今又有黄子履庄。可见华人之巧,未尝或让于彼;只因不欲以技艺成名,且复竭其心思于富贵利达,不能旁及诸技,是以巧思逊泰西一筹耳。

原本奇器目略颇详,兹偶录数条,以见一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