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缄行力已憋,方到山腰。腰左一庵,玉砌金嵌,玲珑夺目。三缄倦甚,竟入庵内暂为息肩。入一二重门,毫无人影,惟见廊下花茸千丛,苔绿如毡而已。三缄诧异曰:“有此美观,何无守观之人耶?”复入上重,中坐一贵官,黼黻朝美裳,笑容可掬。三缄揖而询曰:“此山何名?”贵官曰:“佛顶。”三缄曰:“山巅之阁又何号乎?”贵官曰:“绣云。”三缄曰:“绣云阁内,所居何人?”贵官曰:“以待仙子。”三缄曰:“仙子所居,当名仙府。『绣云』二字,何所取义?”贵官曰:“以云为宫,贵之至也;云也而绣,五彩俱毕,其贵重更可知矣。”三缄曰:“今时所居,属何仙子?”贵官曰:“今尚无之。”三缄曰:“贵官在此,所司何事?”贵官曰:“奉命来兹,看守是阁耳。”三缄曰:“可许一玩乎?”贵官曰:“他人不许,子则吾当许之。”三缄曰:“贵官可同游否?”贵官曰:“窃所愿也。”三缄喜,缓缓度上,绕阁周视,雕龙刻凤,美不可言。但四面门楣尽皆紧闭,三缄欲入不得,询及贵官曰:“阁门胡以紧闭如斯?”贵官曰:“此阁一成,其门自闭,必待仙子到日,门始辟之。”三缄曰:“吾竭力登临,面墙而立,其中美富不得一观,心殊歉然。”贵官曰:“待诸异日,自有睹期。”三缄意欲若求以启阁门,殊掉首回观,贵官已渺。第闻阁内雷声震动,顷刻倒地,化为祥云。五色云内一物,似虎非虎,似龙非龙,向三缄直奔。三缄骇极,一惊而寤,所见情景,如在目前。自是心念中又抱游览之意,然被父母所禁,不敢傲之。
他日奉亲庭帏,其母询曰:“儿颜近日何减,其殆病乎?”三缄曰:“儿身甚安,何病之有?”母曰:“儿无疾而面带愁容者,必有所思也。其所思者,仍在访道乎?”三缄曰:“父母尚在,年近衰颓,儿即有访道之心,亦不忍远游耳。”母曰:“诚如儿言。彼知求道而不知有亲者,是弗识大道之所从出者也。然儿闲游四境已历数载,年逾十八矣。近邻某某与儿同庚者,耕焉则富,读焉则贵,早慰堂上亲心。若儿游手好闲,富贵一无所得,吾心忧甚。儿可仍继前业,奋志鸡窗,或博得一官一爵之荣,泥封紫诰,荣及父母,即儿孝也。吾乡生鹤观有儒士赫崇忠者,文名闻于远近,儿速入馆受教,以慰亲心。不然有子而不知耕,复不知读,恐贻邻里笑矣。”三缄曰:“母命儿读,儿从母命,不敢有违。”母于是谓其父曰:“何日吉星相照,可以入学。”父曰:“明日可也。”果于次日,三缄拜别父母,入生鹤观而拜师求教焉。三缄乃仙子根基,所读之书不待讲明,而无意弗晓。一日师教他徒“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句,认“逾”为“偷”,认“家”为“冢”,认“墙”为“穑”,认“搂”为“楼”。三缄聆此,向师询曰:“师所教偷东冢穑而楼其处子,此言何谓也,祈师解之。”师曰:“东冢者,吾前岁,东家年姓,东冢其号也,平素为人吝啬不堪。那夜盗儿入室偷之,已登其楼矣,彼不知觉,谓为鼠子梭泥,是处子即鼠子,鼠子而不能解,师明告尔,乃耗子也。”三缄曰:“否,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言其暗越邻家之墙而淫彼女子也,师误矣。”师怒曰:“尔父母送尔攻书,还欲奸人子女耶?此种顽徒吾不乐教,尔可速去另从他师。”三缄苦苦哀求,师誓不允。三缄无奈,告辞而归。
或有人谓其师曰:“三缄之家修金必重,而且子弟颖悟,胡不教而逐之?”师曰:“吾少年懒于诵读,日混一日,忽已成立,孀母只吾一子,溺爱太甚,不知胸中如漆,年年送馆,尚望博取功名。吾于此时亦充为满腹奇才,洋洋得意。罢读后家遭贫困,设馆为师,遇彼目不识丁者送来子弟,随吾所教,彼不得知,吾即耍些身份,识破无人。至三缄所读之书,高吾百倍,每见呈书案上,已骇极矣,故乘其隙而逐之。”其人曰:“教学先生都有假耶?”师曰:“而今世上全是假派头耳,岂止我哉?”三缄归,乃父询其所以,三缄托之别故,不忍直斥师非。
母见三缄,怒形于色曰:“儿欲逃学,仍然远游乎?”三缄曰:“儿不敢矣。”母詈之曰:“尔自去寻师学儒,求道之言休为提及。”三缄领命,访诸乡邻。乡邻曰:“东崖观中雪如银者,奇才也。尔欲从师,此真儒门巨擘。”三缄访得,恐触亲怒,次日拜辞父母,即入馆参师后师。后师严,咿唔之声旦夕不辏三缄性最聪敏,师为讲解,则随解随得。师甚喜曰:“以子聪敏如斯,高掇巍科,只在举头一转。但毋自暴自弃,致误前程,师之望也。”三缄谨凛师教,伏案功课。功课暇时,思及求道一事,诵读之意未免淡然。东崖观左有张士林者,雪如银之高弟也。适得王朝拔擢,亲授进士职,归家祭祖,红旗紫盖,夹道相迎。路侧女男,无不迭肩赞叹。三缄见此荣贵,心已欢欣,又兼乡人夸彼父母善教,方得海内名扬,羡慕之声达乎四境。
三缄于是求道心念,又为功名所移。
时至秋分,师谓三缄曰:“尔功课再造,可以试矣。第试期匪遥,须尽尔心,以求上进。”三缄曰:“承师教诲,但恐弟子功夫浅陋,不能胜人。”师曰:“以尔文才,尚不居乎人下。”三缄暗计,倘得进取,荣入士林,一则以慰父母之心,一则以如吾师之望。未几试期已临,三缄辞别高堂,入试而去。
紫霞在宫,默会得知,叹曰:“红尘世界,真所谓迷人坑坎也。”复礼子曰:“师何所见而云然乎?”紫霞曰:“如虚无子修道数十劫,成一真仙,宜其蒂固根深,不落尘世圈套,俟道阐明,仍返仙班。乃始而求道心诚,访友四境,虽山妖木怪,水精邪魔,累扰其身,皆赖仙真护持,不能坏及。求道已有经矣,后被白马庄老叟动以情缘,忽然念起思亲,急归闾里。此固造道根本,断不可缺。夫何道易诗书,又为功名所炫,求道之志化作冰消。可见富贵迷人,更甚于诸精诸怪也。”复礼子曰:“如是何能破彼迷途?”紫霞曰:“非使彼功名遂意,不克淡其富贵之心。待心淡富贵时,然后徐徐引之,方可造功成道耳。”复礼子曰:“仙子降世入道如是之难,无怪俗子凡夫,坠狱如是之众。”紫霞闻言,微微默首,黯然不语者久之。
复礼子出,暗想:“吾师言及三缄迷却本根,若此其甚,吾且化一年少道士,以试彼入道之心,恐不尽如吾师所言亦未可料。”计定,移步换形,俨然一妙龄小道,直上阳关大路,急急趋奔。遥见三缄走马途中,徜徉自得。复礼子且前且后,不离不即,待三缄止于旅舍,竟与之同舍而宿焉。
晚餐已过,复礼子来至寝所,假为世故周旋,询及三缄曰:“相公何往?”三缄曰:“朝廷遴选人材,吾欲入试,一夺锦标耳。”复礼子曰:“夺得锦标何用?”三缄曰:“上而三代受封,下而妻子蒙荫,一呼百诺,荣谁如之?”复礼子曰:“荣则荣矣,吾见自古及今学士文人,名不可及,爵不可及,一旦泰去否来,半没于形罚之中。即能谨守官阶,得保首领,而人生斯世,寿算有几,刚见少年得志,贵重可钦,转眼而须发如银,身缠疾病,牀头朝卧,不绝呻吟,一气弗通,已作黄泉之鬼。如在世稍知积德,尚能得转人身;如于贵显时造下罪孽无边,没入阴曹,罚变禽兽,岂不以至贵之体转而为至贱之物哉?”三缄曰:“如尔所言,富贵皆属无用,人生天地,不几无事可为乎?”复礼子曰:“人身有三宝:曰精,曰气,曰神。能将三宝熔成一片,可以拔宅飞升,不转轮回。以吾言之,习道为妙。君子而能深造,即不望飞升天府,亦可多延寿算,百载犹存,比之富贵荣华、暂得暂失者,为何如也!”三缄曰:“使天下人人尽入道中,人人尽成仙品矣,安得有人伦乎?聆尔言词,皆野道迷人,在所当诛之列。尔其急退,吾慵与尔谈焉。”复礼子见言不入,出户飘然。
三缄次早催促仆从,与同入试诸生前途造发,念念已在名场之内,再不作游山访道之人。大抵念切功名,其意不无贪龋三缄再战再败,见彼同侪得志,甚不服于乃心。旋纳一太学生赴都入试,得顶乡荐,荣耀归来,父母欣然,自不必说。然科名既为,父母虽喜之深,而婚配未成,父母又忧之甚。于是遍托亲友,亲诸名门巨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