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己部 去家界为天民(1)

总论

原父母与子之爱理:夫大地之内,自太古以至于今,未有能离乎父子之道者也。夫父母与子之爱,天性也,人之本也,非人所强为也。今观乎鸟之养其雏也,衔枝而先为之巢,啄虫而亲为之哺,雌雄殷勤,拔来报往;其有羽毛,则教之飞,雌则巢内,雄则巢外;其有人至,则噭然偕逃;若取其子欤,则旁徨焉,鸣号焉,蹢躅焉,其声哀厉而弥长。至于猫、犬、羊、豕,则抱子而乳之,连群咸从其母也;其有强者口衔而手缚其母或子,则跳跃呼号,奋厉啮啄而翼救之。乃至至无知之腊鱼,则亦有母子之亲焉。是鱼也,生于北美加拿大之海滨,腹大如鲤,生子百数十,群从其母出而游泳焉,既则复入母腹而宿焉。昔吾从者尝猎得狨之母子,群狨列树而长号;及将烹其子也,其母号哭甚哀,啮从者之手而俱死焉,吾欲放之而不及也。且夫鸟兽之爱其子也,未闻其子之有以报之也。彼未尝望其子之报也,又未尝计及其子之报也,又非有师学以教其慈爱也,又非有清议律法以迫令爱之也。然而殷勤育子,绸缪切至,其有患难则舍身救之、鸣号哀之者,发于天性之必然,至诚之迫切,真非有所为而为也。此天性也,仁之本也,爱其生也,爱其类也,万物所以能繁衍孳长其类而不灭绝者,赖此性也。若物类无此爱质则人物之生不育而万类灭绝久矣。故生生之道,爱类之理,乃一切人物之祖也。夫以鸟兽之爱其子、慕其母犹如此,而况于人乎!

原父子所以立:夫人者,知识尤灵而天性尤厚者也。当生民之始,未立夫妇也,其生子也则亦惟母自育之,盖父之传精难识而母之孕体易明。既自分体而生之,其必因类而爱之,故腹育顾复备极劬劳,其爱子也根于天性也,非有教训、清议、法律以迫之也,非望报而施之也。然人道之生难,其养而至于成尤难,须养数年而后能成,其难过于万物远甚矣。且人道之始,求养甚难,保护甚难,母既以一人之力抱抚其子,既须自养,又须养子,实无余力以兼管之;且大兽强人之相逼掠,危患多矣,则不得不藉男子之力。于是男子佐女以营养之,护卫之,女则坐哺,男则力作。其子得食既足,护卫有恃,身体益健,比之一母之抱养兼事者,其强弱、寿夭、智愚相去远矣。行之既效,人皆知男女合力,养子易成,展转相师,遂成风俗。至于后古立制,尚有同居继父之丧服至三年,乃至今制及诸方蛮俗,抚育人子备有慈爱者多矣。由此推之,父之于子,不必问其为亲生与否,凡其所爱之妇之所生,则亦推所爱以爱之,推所养以养之,此实太古初民以来之公识公俗也,然实父子之道所以立者也。

太古初民有母无父:夫兽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也,以其牝牡相乱,逑匹无定也。昔鲁文姜通于齐襄公而生鲁庄公,鲁桓公曰:“同非吾子,齐侯之子也。”盖夫妇未定,不能确知为吾子,不能确信为吾子,则无所用其爱也。初民之始,男女野合,逑匹无定,或以情好,或以势迫,旋合旋离,不日不月;既离复合,既合复离,风水相遭,无有常者;当此时而怀妊也,无有能知其为谁氏子者也,与犬狸之牝牡交乱无以异也。太古草昧,人之生也,惟母育之,虽人亦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也。当时固不知有姓氏,若其有也,世世相传,其必以母之氏为氏也。若周室之先,后稷知有姜嫄而不知其父,则以足迹之姬为姓;商家之始,契知有娀而不知有父,则以燕之子为姓;自稷契以上,有母无父之世胄不知历几千年所也。后世虽渐定夫妇,然或当女子稍少之地,一妻而拥多夫,或数人共娶一女,或数兄弟共娶一女,犹以母为主也,是仍有母无父之世胄也。

定夫妇而后家制族制生:男女杂合既久,则有情好尤笃者两不愿离,又有武力尤大者以强勇独据之;交久则弥深,据独则弥专,于是夫妇之道立矣。夫男女者,人之大欲也,当草昧武力之世,以男女无定之人,因争女而相杀者,不知日凡几矣。后圣有作,患人之争,因人之情,制礼以崇之,凡两家判合者以俪皮通其仪,为酒食召其亲友而号告之,高张其事以定其名分,为使人勿乱之也,于是夫妇之义成矣。

夫妇既定,则所生之子,则深信其为吾子也,则慈爱之、保养之弥笃矣。及诸子并生,虽有男女先后,皆为一父之子也,号为兄弟;同育于一室,同居于百年,同食,同嬉,同歌,同悲,父母同爱之而诸子同依之。父子、夫妇、兄弟立而家道成矣。

兄弟复结夫妇而生子则为孙,子孙各有夫妇再生则为曾玄,群从各有夫妇而生子则为族属,于是族制成矣,然其本皆自一父母为之。然夫妇不定则父子不亲,故有夫妇而后有父子,夫妇立而后父子亲。故族属万亿,皆自父子来,实皆自夫妇来也。

论人禽爱力之别即强弱之别:夫夫妇、父子、兄弟既出于天之自然,非出于人为之好事,虽禽兽且然。但人之知识多,能推广其爱力而固结之;禽兽之知识少,不能推广其爱力以为固结,甚且久而将固有之亲爱而并忘之,人禽之所异在此也。故人能由父子、兄弟而推立宗族,禽兽久且并母子而不识之。人因爱家族而推爱及国种,故愈强愈大;禽兽并父母兄弟而不识,故愈独愈弱。人禽之强弱在此也。其推爱力愈广,其固结愈远。由此推之,故合群愈大,孳种愈繁者,其知识最大者也;其推爱力不甚广,固结不甚远,则合群不甚大,孳种不甚繁者,其知识不大者也。

论万国有人伦而族制莫如中国之盛,故人类最繁:凡大地各国,无论文明野蛮,皆有夫妇、父子、兄弟之伦,然或仅知有父子、兄弟,或仅知祖、父、子、孙、伯、叔父、再从兄弟。即欧美文明,亦率知至曾祖以下而止。印度宗教至古,知高祖矣,然无祠庙以合族尊祖。人既无祠庙,其坟墓也于子祭,于孙止,于迁他所则祭亦止,故问高祖以上之族属则亦不知矣,问高祖以上历代之名字亦不知矣。举地球万国之政教,其能敬宗合族,上数者至知百数十代之世传,旁通者至能合亿万千之族众,其崇祭千数百年之祠墓而以尊祖合群,其聚处一姓有万数千人以敬宗收族。故一族姓之中有谱以纪之,如国史;有族长、房长、宗子以统之,如君长官吏;合族各房有公产祖尝,则公举人管理之;有养士兴学之典,有恤孤寡贫老病丧之举;其远游异国或异地,必相收恤。若新宁陈、李、余、黄,则在美国且有会馆焉,其自治自收之法如小国然。盖大地族制之来至远,而至文、至备、至久且大,莫如吾中国矣,故中国人数四五万万,倍于欧洲,冠于万国,得大地人数三分之一,皆由夫妇、父子族制来也。此皆孔子之为据乱制者也;善于繁衍其种族,固结其种类,无以过之,此孔子之大功也。故欧美人以所游为家,中国人久游异国,莫不思归于其乡,诚以其祠墓宗族之法有足系人思者,不如各国人之所至无亲,故随地卜居,无合群之道,无相收之理也。盖就天合夫妇、父子、兄弟之道而推至其极,必若中国之法而后为伦类合群之至也。

论因族制而生分疏之害:虽然,有所偏亲者即有所不亲,有所偏爱者即有所不爱。中国人以族姓之固结,故同姓则亲之,异姓则疏之;同姓则相收,异姓则不恤。于是两姓相斗,两姓相仇,习于一统之旧,则不知有国而惟知有姓,乃至群徙数万里之外若美国者,而分姓不相恤而相殴杀者比比也。盖于一国之中分万姓则如万国,即有富且仁者捐祖尝、义田、义庄以恤贫兴学,亦祗荫其宗族而他族不得被泽焉,于国人更无与也。其它或分乡、分县、分省以为亲,同乡、同县、同省则亲之,异乡、异县、异省则疏之。故自宗族而外,捐舍之举为一县者寡矣,为一省者尤寡矣,至于捐巨金以为一国之学院、医院、贫病院、孤老院者无闻焉;故其流弊,以一国而分为千万亿国,反由大合而为微分焉。故四万万人手足不能相助,至以大地第一大国而至于寡弱,此既大地万国之所无,推其原因,亦由族姓土著积分之流弊也。

论中西有无族制之得失:夫中国祠墓之重,尊祖追远之义至美矣,其不祭祠墓者,是为忘本,至不孝矣,而大地各文明国咸无之。印度则焚其先骸而无墓焉,欧人之于墓,于子礼,于孙止,子他徙则亦止,若祠庙则万国所无也。中国敬宗收族之事至美,族人之所赖矣,然亦万国之所无也;而欧美之以文明称,以强大称,且过于中国也。欧美之捐千百万金钱,以为学院、医院、恤贫、养老院以泽被一国者,不可数也。就收族之道,则西不如中;就博遍之广,则中不如西。是二道者果孰愈乎?夫行仁者,小不如大,狭不如广;以是决之,则中国长于自殖其种,自亲其亲,然于行仁狭矣,不如欧美之广大矣。仁道既因族制而狭,至于家制则亦然。

论有家为人类相保之良法:夫家者,合夫妇、父子而名者也。大地之上,虽无国无身而未有无家者也。不独其为天合不可解也,人道之身体赖以生育抚养,赖以长成,患难赖以保护,贫乏赖以存救,疾病赖以扶持,死丧赖以葬送,魂魄赖以安妥,故自养生送死,舍夫妇、父子无依也。

朋友有至好者,饮食安乐,相从而嬉,以为可寄托矣;至于有死亡、患难、贫苦而相弃矣,甚至或下石焉。若夫妇、父子之亲,则虽遇死亡、患难、贫苦而得相收焉。盖天性既亲,结合既固,相依既深,故休戚共之;富贵则封荫及焉,贫贱则同其糟糠藜藿,刑戮则前古有及于三族者,产业则传之于子孙;故虽欲相弃,乌得而相弃,虽欲不相收,乌得而不相收也!

论无父母之苦:不见夫弃婴乎:无父母顾复则转死于沟壑矣;即有哀而收养者,不过以为奴婢耳;其在文明之国,有育婴堂以收养之,犹可以成人;然稍长即自谋其生,无所怙恃,贱辱甚矣。不见夫孤子乎:依于近亲,艰食鲜食,衣服单寒,执业劳苦而不得一饱,欲学业而不得遂,病无所依;其近亲之忠厚者尚收恤之,苟遇凉薄之人,坐视不恤,则且有转沟壑而为奴婢者比比也。以吾所见,孤女则褴褛零丁,饥寒困苦,鬻为婢妾,终身贱苦,孤子窥学堂而目荧荧,倚门巷而涕零零者无数;虽有仁人,哀兹无告,然实无术以遍周之也。

论父母育子之劬劳:有父母之子女,衣食温饱,起居安闲,学业得遂,疾病得依,煦咻爱抚,食息得时,以乐以嬉。其富者勿论矣,即极贫之人,劳作茹苦以养其子,操作而襁褓,负戴而含哺,典鬻以医药,辛勤而教学,故其子得以成人,得以知学。且夫人之生也,尤难在婴幼之时,肢体不能以运动,手足不能以行持,饥寒不识,便溺不知,衣食不能以自致,疾病不知所以调医,惟呱呱而哀啼,从何而得成歧嶷。此惟父母之爱,抚养,顾复,提携,育鞠,出于天而不知,啼笑则乐,疾病则悲,穷夜摩抱,卧起劳疲,哺乳引戏,察寒审饥,故得致长大而成人道,备聪明而强体肢。尝观育子之劬劳,盖叹成人之艰难,故父母之恩与昊天而罔极,而立孝报德实为人道之本基也。至矣、极矣、孝之义矣!

论有父子之道人类乃强盛:夫以育婴之劬劳如此,成人之艰难如彼,而人之能长大与否不可知也。殇者固多矣,及其长大,其贤而能报与否不可知矣,不肖而辱累其亲固多焉。以据乱世言之,成人少而殇子多,孝子少而不肖多。即几于成人,又获贤孝,而远游宦学,或牵车服贾,其得事亲之日少矣;或父母忽没,亦不得收其报焉。夫人之情也计报而后施,算之理也必偿而后予,然果如是,则地球十余万万之人类立绝矣。盖母之于子亲腹焉,父之与子传精焉,以其传我类我,故有天然之爱而甘辛勤以育之,未尝计及其报也,虽望其报而皆不必其偿而后予也。子又不多,故人各爱之私之而乃育之,故大地之有此十数万万人,皆由父母有此爱类之私性,辛勤之极功也。不然则人道真绝也。故夫妇父子之道,人类所以传种之至道也;父子之爱,人类所由繁孳之极理也;父子之私,人体所以长成之妙义也。不爱不私则人类绝,极爱极私则人类昌,故普大地而有人物,皆由父子之道,至矣,极矣,父子之道蔑以加矣。

论孝为报德宜重:故父母之劳,恩莫大焉,身由其生也,体由其育也,勤劳顾复,子乃熟也;无父母则无由生,无为育则不能成熟:少丧父母,则饥寒困苦,终身贱辱;普天之下,计恩论德,岂有比哉!夫礼与律皆尚往来,借人一钱者必当偿之,受人一饭者必当报之;借镀不偿,则法有刑,受饭不报,则俗有议。汉高祖入关之约法曰:“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言其报也;谚云:“杀人填命,欠债还钱”,言其报也;佛法无量劫世所负皆当报之,盖普人世之义,皆以为报也;报者公理之至矣,无以易之者也。受恩之重大莫过于父母,故酬报之重大当责之于人子矣。诗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孔子之重孝,以为报而已矣;若不孝者,其律可依欠债不还,科而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