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古今方剂大小论

今人以古人气体充实,故方剂分两甚重,此无稽之说也。自三代至汉、晋,升斗权衡,异同,以今较之,不过十分之二。(余亲见汉时,有六升铜量,容今之一升二合。)如桂枝汤,伤寒大大剂也。桂枝、芍药各三两,甘草二两,共八两为一剂。在今只一两六钱,又分三服,则一服不过五钱三仞零。他方有药品多者,亦不过倍之而已。况古时之药,医者自备,俱用鲜者,分两以鲜者为准,干则折算。如半夏、麦冬之类,皆生大而干小。至附子,则野生者甚小,后人种之乃肥大,皆有确证。今人每方必十余味每味三四钱,则一剂重一三两矣。更有熟地用至四两一剂者,尤属可怪。古丸药如乌梅丸,每服如桐子大十丸,今秤不过二三分,今则用三四钱至七八钱矣。古末药用方寸经匕,不过今之六七分,今服三四钱矣。古人用药,分两未尝从重。(《周礼·遗人》凡万民之食,食者人四,六斗四升曰,四共二石五斗六升,为人一月之食,则每日食八升有余矣。盖一升只二合也。)二十年来,时医误阅古方,增重分两,此风日炽。即使对病,无气不胜药力,亦必有害,况更与病相反,害不尤速乎?既不考古,又无师授,无怪乎其动成笑柄也。

药误不即死论

古人治法,无一方不对病,无一药不对病。如是而病犹不愈,此乃病本不可愈,非医之咎也。后世医失其传,病之名亦不能知,宜其胸中毫无所主也。凡一病有一病之名,如中风,总名也。其类有偏枯、痿痹、风痱、历节之殊,而诸症之中,又各有数症,各有定名,各有主方。又如水肿,总名也。其类有皮水、正水、石水、风水之殊,而诸症又各有数症,各有定名,各有主方。凡病尽然。医者必能实指其何名,遵古人所主何方,加减何药,自有法度可循。乃不论何病,总以阴虚阳虚等笼之谈概之,而试以笼统不切之药。然亦竟有愈者。或其病本轻,适欲自愈。或偶有一二对症之药,亦奏小效。皆属误治。其得免于杀人之名者,何也?盖杀人之药,必大毒,如砒鸠之类,或大热大寒,峻厉之品。又适与病相反,服后立见其危。若寻常之品,不过不能愈病,或反增他病耳,不即死也,久而病气自退,正气自复,无不愈者。间有迁延日久,或隐受其害而死。更或屡换庸医,遍试诸药,久而病气益深,元气竭亦死。又有初因误治,变成他病,展转而死。又有始服有小效,久服太过,反增他病而死。盖日日诊视,小效则以为可愈,小剧又以为难治,并无误治之形,确有误治之实。病家以为病久不痊,自然不起,非医之咎,因其不即死,而不之罪。其实则真杀之而不觉也。若夫误投峻厉相反之药,服后显然为害,此其杀人,人人能知之矣;惟误服参附峻厉之药,而即死者,则病家之所甘心,必不归咎于医。故医者虽自知其误,必不以此为戒,而易其术也。

药石性同用异论

一药有一药之性情功效,其药能治某病,古方中用之以治某病,此显而易见者。然一药不止一方用之,他方用之亦效,何也?盖药之功用,不止一端。在北方,则取其此长;在彼方,则取其彼长。真知其功效之实,自能曲中病情,而得其力。迨至后世,一药所治之病愈多而亦效者,盖古人尚未尽知之,后人屡试而后知,所以历代本草所注药性,较之《神农本经》所注功用增益数倍,盖以此也。但其中有当有不当,不若《神农本草》字字精切耳。又同一热药,而附子之热,与干姜之热,迥乎不同;同一寒药,而石膏之寒,与黄连之寒,迥乎不同。一或误用,祸害立至。盖古人用药之法,并不专取其寒热温凉补泻之性也。或取其气,或取其味,或取其色,或取其形,或取其所生之方,或取嗜好之偏,其药似与病情之寒热温凉补泻若不相关,而投之反有神效。古方中如此者,不可枚举。学人必将《神农本草》字字求其精义之所在,而参以仲景诸方,则圣人之精理自能洞晓。而已之立方,亦必有奇思妙想,深入病机,而天下无难治之症也。

劫剂论

世有奸医,利人之财,取效于一时,罔顾人之生死者,谓之劫剂。劫剂者,以重药夺截邪气也。夫邪之中人,不能使之一时即出,必渐消渐托而后尽焉。今欲一日见效,势必用猫厣之药,与邪相争;或用峻补之药,遏抑邪气。药猛厉,则邪气暂伏,而正亦伤;药峻补,则正气骤发,而邪内陷。一时似乎有效,及至药力尽,而邪复来,元气已大坏矣。如病者身热甚,不散其热,而以沉寒之药遏之。腹痛甚,不求其因,而以香燥御之。泻痢甚,不去其积,而以收敛之药塞之之类,此峻厉之法也。若邪盛而投以大剂参附,一时阳气大旺,病气必潜藏,自然神气略定,越一二日,元气与邪气相并,反助邪而肆其毒,为祸尤烈,此峻补之法也。此等害人之术,奸医以此欺人而骗财者十之五。庸医不知,而效尤以害人者,亦十之五。为医者可不自省,病家亦不可不察也。

制药论

制药之法,古方甚少,而最详于宋之雷,今世所传《雷公炮炙论》是也。后世制药之法,日我一日,内中亦有至无理者,固不可从;若其微妙之处,实有精义存焉。凡物气浓力大者,无有不偏,偏则有利必有害。欲取其利,而去其害,则用法以制之,则药性之偏者醇矣。

其制之义又各不同,或以相反为制,或以相资为制,或以相恶为制,或以相畏为制,或以相喜为制。而制法又复不同,或制其形,或制其性,或制其味,或制其质,此皆巧于用药之法也。古方制药无多,其立方之法,配合气性,如桂枝汤中用白芍,亦即有相制之理,故不必每药制之也。若后世好奇眩异之人,必求贵重怪僻之物,其制法大费工本,以神其说。此乃好奇尚异之人造作,以欺诳富贵人之法,不足凭也。惟平和而有理者,为可从耳。

人参论

天下之害人,者杀其身,未必破其家。破其家,未必杀其身。先破人之家,而后杀其身者,人参也。夫人参用之而当,实能补养元气,拯救危险。然不可谓天下之死人皆能生之也。其为物,气盛而力浓,不论风寒暑湿、痰火郁结皆能补塞。故病患如果邪去正衰,用之固宜。

或邪微而正亦惫,或邪深而正气怯弱,不能逐之于外,则于除邪药中投之,以为驱邪之助。

然又必审其轻重而后用之,自然有扶危定倾之功。乃不察其有邪无邪,是虚是实,又佐以纯补温热之品,将邪气尽行补住。轻者邪气永不复出,重者即死矣。夫医者之所以遇疾即用,。而病家服之死而无悔者,何也?盖愚人之心,皆以价贵为良药,价贱为劣药。而常人之情,无不好补而恶攻。故服参而死,即使明知其误,然以为服人参而死,则医者之力已竭,而人子之心已尽,此命数使然,可以无恨矣。若服攻削之药而死,即使用药不误,病实难治,而医者之罪,已不可胜诛矣。故人参者,乃医家邀功避罪之圣药也。病家如此,医家如此,而害人无穷矣!更有骇者,或以用人参为冠冕,或以用人参为有力量;又因其贵重,深信以为必能挽回造化,故毅然用之。孰知人参一用,凡平凡这有邪者即死,其不死者,亦终身不得愈乎?其破家之故,何也?盖向日之人参,不过一二换,多者三四换。今则其价十倍,其所服,又非一钱二钱而止。小康之家,服二三两,而家已荡然矣。夫人情于死生之际,何求不得,宁恤破家乎?医者全不一念,轻将人参立方。用而不遵在父为不慈,在子为不孝,在夫妇昆弟为忍心害理,并有亲戚朋友责罚痛骂,即使明知无益,姑以此塞责。又有孝之慈父,幸甚或生,竭力以谋之,遂使贫窭之家,病或稍愈,一家终身冻馁。若仍不救,棺殓俱无,卖妻鬻子,全家覆败。医者误治,杀人可恕,而逞己之意,日日害人破家,其恶甚于盗贼,可不慎哉!吾愿天下之人,断不可以人参为起死回生之药而必服之。医者,必审其病,实系纯虚,非参不治,服必万全,然后用之。又必量其家业,尚可以支持,不至用参之后,死生无靠,然后节省用之。一以惜物力,一以全人之命,一以保人之家。如此存心,自然天降之福。若如近日之医,杀命破家于人不知之地,恐天之降祸,亦在人不知之地也,可不慎哉!

用药如用兵论

圣人之所以全民生也,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而毒药则以之攻邪。故虽甘草、人参,误用致害,皆毒药之类也。古人好服食者,必生奇疾,犹之好战胜者,必有奇殃。是故兵之设也以除暴,不得已而后兴;药之设也以攻疾,亦不得已而后用,其道同也。故病之为患也,小则耗精,大能伤命,隐然一敌国也。以草木偏性,攻脏腑之偏胜,必能知彼知己,多方以制之,而后天丧身殒命之忧。是故传经之邪,而先夺其未至,则所以断敌之要道也;横暴之疾,而急保其未病,则所以守我之岩疆也;挟宿食而病者,先除其食,则敌之资粮已焚;合旧疾而发者,必防其并,则敌之内应既绝。辨经络而无泛用之药,此之谓向导之师。因寒热而有反用之方,此之谓行间之术。一病而分治之,则用寡可以胜众,使前后不相救,而势自衰。数病而合治之,则并力捣其中坚,使离散无所统,而众悉溃。病方进,则不治其太甚,固守元气所以老其师;病方衰,则必究其所之,更益精锐,所以捣其穴。

若夫虚邪之体攻河过,本和平之药而以峻药补之,衰敝之日不可穷民力也;实邪之伤攻不可缓,用峻厉之药而以常药和之,富强之国可以振威武也。然而选材必当,器械必良,克期不衍,布阵有方,此又不可更仆数也。孙武子十三篇,治病之法尽之矣。

执方治病论

古人用药立方,先陈列病症,然后云某方主之。若其症少用出入,则有加减之法,附于后方。可知方中之药,必与所现之症纤悉皆合,无一味虚设,乃用此方毫无通融也。又有一病而云某方亦主之者,其方或稍有异同,或竟不同,可知一病并不止一方所能治。今乃病名稍似,而其中之现症全然不同,乃立以此方施治,则其药皆不对症矣。并有病名虽一,病形相反,亦用此方,则其中尽属相反之药矣。总之,欲用古方,必先审病者所患之症,悉与古方前所陈列之症皆合。更检方中所用之药,无一不与所现之症相合,然后施用,否则必须加减。

无可加减,则另择一方,断不可道听途说,闻某方可以治某病,不论其因之异同,症之出入,而冒昧施治。虽所用悉本于古方,而害益大矣。

汤药不足尽病论

《内经》治病之法,针灸为本,而佐之以砭石、熨浴、导引、按摩、酒醴等法。病各有宜,缺一不可。盖服药之功,入肠胃而气四达,未尝不能行于脏腑经络。若邪在筋骨肌肉之中,则病属有形,药之气味,不能奏功也。故必用针灸等法,即从病之所在,调其血气,逐其风寒,为实而可据也。况即以服药论,止用汤剂,亦不能尽病。盖汤者,荡也,其行速,其质轻,其力易过而不留,惟病在荣卫肠胃者,其效更速。其余诸病,有宜丸、宜散、宜膏者,必医者预备,以待一时急用,视其病之所在,而委曲施治,则病无遁形。故天下无难治之症,而所投辄有神效。扁鹊、仓公所谓禁方者是也。若今之医者,只以一煎方为治,惟病后调理则用滋补丸散,尽废圣人之良法。即使用药不误,而与病不相入,则终难取效。故扁鹊云:人之所患,患病多;医之所患,患道少。近日病变愈多,而医家之道愈少,此痼疾之所以日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