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间王气销,中原大半让胡苗。
文皇功业今何在?并却南朝与北朝。
一轮皓月,清光四澈,照见绿杨丛里,露出一角小亭。朱栏曲曲,湘帘半卷,栏杆上去倚着一个小女子,梳着双丫角,眉目如画,手中执了一柄轻罗小团扇,徐徐挥动,仰起了粉脸,娇态憨憨地望着天际明月。那时又有一个破瓜年纪的绣衫少女,悄悄地分花指柳,从小亭背后踅入亭中,掩到小女子身后,举起一双粉掌,蓦地掩住了小女子双目,吓了她一跳,娇嗔着道:“又是月娟姊姊,悄没声儿的作弄人,再也不会猜错。”
绿衫少女放了手,吃吃的笑道:“梨云妹子,你瞧瞧是谁?”
梨云回头一瞧道:“莺儿姊姊,你从哪里来,圣上回宫没有?”莺儿道:“还早呢!还在秦娘娘那里腻着,你倒好自在,独个儿躲在此地纳凉!”梨云道:“横竖没事干,此地却凉爽些。”莺儿道:“原是你自在,吾却没有那般空闲。侍候秦娘娘,整天不得分离,此刻捉个空,才到这里来歇歇。”梨云道:“圣上和秦娘娘的恩爱,真是如胶如漆,原也是秦娘娘生得千娇百媚,不要说圣上要宠幸她,就是我见了秦娘娘,也恨不得一口水咽下肚去。”莺儿笑道:“小妮子口没遮拦,给秦娘娘知道了,准一百个死,你原不知道呢,秦娘娘本是个天生尤物。”莺儿说到此处,俊目儿四面一瞧,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影,随又轻轻地道:“梨云妹子,秦娘娘的历史,你还不知详细,此刻儿趁空,我来讲给你听了,可是你不能胡乱地泄漏出去,那时你我的两条小性命,休想活得成!”
梨云听了,好不快活。忙道:“好姊姊,我决不漏出一言半语,你快快讲罢!”莺儿点了点头道:“我们那个秦娘娘,原是先高祖武帝即宋高祖刘裕,字德兴,小字寄奴,仕晋为太尉,封宋王,寻篡晋,接皇帝位,在位三年而没在平定关中时,得秦主的从女媚英。先高祖见她清姿秀骨、艳出群伦,便收入后宫,朝夕宠幸。那时我只十三岁,倒还记得:先高帝和秦媚英定情的那一晚,设席礼宁宫,宫中灯烛辉煌,笙歌四座。先高帝饮至微醺,却将媚英拥入怀中,坐在他的膝上。媚英娇羞万状,粉颈低垂,芳颜如醉,怯生生眼波,气喘喘兰息。
说不出万种风流,描不来百般体态。引得先高祖如醉如痴。未到终席,即命撤筵,便和媚英同入销金帐。情定一夕,盟约三生。从此君王不早朝,朝朝暮暮,和媚娘饮酒作乐,再也不问朝事。”
梨云惊诧道:“照了姊姊说来,秦娘娘还是先高祖的宠妃,怎的还好和今上颠鸾倒凤呢?”莺儿道:“这才见今上的昏淫无道,和秦娘娘的寡廉鲜耻。在先高帝宠幸她时,她媚惑主子的手段,便和现在迷惑今上一般。当时先高帝宠幸了秦娘娘,便至失朝废事,幸得谢晦力谏,先高帝幡然悔改,立将秦娘娘遣出宫去,另行安顿。任凭秦媚英哭得像泪人儿一般,先高祖绝不顾恋。究竟先高祖是一个开国的英雄,才能毅然割绝。要是换了今上,可就难了,就有一百个谢晦,恐也劝阻不来。”
梨云道:“秦娘娘既是先高祖遣出宫的旧人,怎会又入今上宫中呢?”莺儿叹了一声道:“这也是国家的气运使然,冤家路窄,偏会又与今上相遇。这事还在去年的秋季,今上和王内相王公公私出游行。王内相引了今上,到秦娘娘的花园中去赏桂。孽缘凑合,恰巧秦娘娘也在园中散闷。今上见了秦娘娘,不觉魂飞魄散。王内相本是秦娘娘的旧人,他是奸刁巨猾。见圣上当时一副情形,早已照料了八九分,便不惜冒了大不韪,居中牵引。偏是秦娘娘不甘寂寞,竟然心许。听说即夕圣上遂在秦娘娘院中住宿,成就好事。不及待到天明,由王内相安排了两辆宫车,神不知鬼不觉的轻轻将圣上和秦娘娘接入宫中,便大兴土木,建造了这所华林园,将秦娘娘迁在园中居住。圣上和她朝朝暮暮的狂淫无度,可怜司马娘娘亡晋恭帝之女,深宫独宿,也不敢婉言谏阻。听说现在外面的消息,甚是不佳。
将来我们也不知怎样归宿呢!”
梨云道:“那也管不了许多,我看秦娘娘将来,恐怕也没有好结束呢。”莺儿点头道:“我也这般想,就像先高祖那般神武英俊,临崩的时候,也是被冤魂索命,大叫一声而死。”
梨云道:“先高祖是个开国皇帝,杀戮必多,临崩之时,冤魂索命自然难免。”莺儿道:“你还不知道呢,听说索命的冤魂,便是亡晋的安帝、恭帝。安帝是被先高祖暗遣中书侍郎王韶之,贿通内侍,用散衣作结,硬生生把安帝勒毙。恭帝是先高祖暗遣太常卿褚秀之、侍中褚淡之酖毙。这秀之、淡之,还是恭帝皇后褚氏之兄,竟贪图了富贵,不顾兄妹之情,下此毒手。先高祖篡了晋国不算,还要行此恶计,作斩草除根的手段,本也过分些,自然临终有鬼索命了。”
莺儿和梨云正在叹息之时,梨云眼快,瞧见前面似乎有人奔来,忙道:“莺儿姊姊,是谁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已见一个翩若惊鸿的俏身材,手中倒拖了一柄碧罗宫扇,飞也似地奔到面前。莺儿道:“月娟姊姊,敢是有娘娘使唤?”月娟道:“一些也不错,好妹子累死人了,找得我好苦,你们两个倒自在煞,圣上现在要与娘娘乘坐龙船,游玩天渊池。娘娘要换梳个飞凤髻儿,除了你没人梳,快去罢!再迟受娘娘呵斥,我可担不起这个干系。”莺儿听罢,急道:“娘娘此刻在哪儿呢?”月娟道:“在摘星阁上。”
莺儿便脚不沾地地飞也似赶到摘星阁下面。摘星阁是华林园中第一个最高的楼阁,画栋飞梁,高矗云际。莺儿在阁下定了一定神,才轻移莲步,走上阁去。内侍打起珠帘,莺儿屏息垂头,走进了阁中,即便跪倒,只听见娘娘嘤嘤一声道了一个免字。莺儿缓缓立起,走到妆台那首,娘娘道:“莺儿,你要与我好好的梳个飞凤髻,两个凤翅,要斜侧一些,才生动有致,你可明白?”莺儿道:“贱婢理会得。”
莺儿轻轻将娘娘的青丝解散慢慢梳通。这时娘娘正在新浴之后,薄妙掩体,容光照人,蝤蛴如雪,吹气似兰。那个风流的少年天子宋主义符,却已半醺,斜靠在妆台一首的一只湘榻上,目不转睛的瞧着娘娘。娘娘被他看得好笑,便轻盈一笑道:“圣上你瞧阁外天际的星月,好不皎洁。”义符帝笑道:“哪得似卿皎洁,水晶帘下看梳头,再也有趣不过,还有甚心情去赏那天际的星月皎洁呢!”娘娘听了,不免低了粉颈,粉脸上飞起两朵薄薄红云。那莺儿小心翼翼,替秦娘娘梳飞凤髻,足足梳了半个多时辰,才得梳成。梳得好不生动有致,活像一只玄凤,张了两翼翅儿,栩栩若活。莺儿又侍候秦娘娘更衣完毕,义符帝便携了秦娘娘的纤纤玉手,并肩走下摘星阁,径向天渊池。踏月徐行,静悄悄一无声息,惟有微风过处,四周的花草,欣欣颤动,发出一阵阵的幽香。
莺儿和一行宫女内侍,都静静地随在后面。天渊池一边,早有王内相调排妥帖,恭候圣上驾临。义符帝和秦娘娘行到那边,王内相和一般龙船上的夫役,一齐俯伏迎接圣驾。义符帝向是不重仪节,王内相又是他的第一个幸臣,便一招手道:“小王儿起来,你且与朕算算,这时候池子里面哪一处好玩些?”王内相道:“小奴看来,当以荷花湾最清幽。只是龙船太大,若要直入荷花深处,须得换了一叶轻舟,才觉有趣,不知圣上意下如何?”义符帝道:“卿言正和朕意,我们先坐了龙船,他处玩上一回,最后到荷花湾,再换坐小船便了。”
当下由内侍搀扶了义符帝,宫女们搀扶了秦娘娘一齐走下龙船,起碇开船。二十四名橹手,摇着二十四柄分水橹,那船便似箭一船的飞驶,远望真似一条神龙在波浪里起伏。船中早排下了酒筵,义符帝和秦娘娘一壁饮酒,一壁在窗中望望外面景色。莺儿和一船宫女们,斟酒的斟酒,传菜的传菜,内侍们却更奏管弦,乐声琤琮,风送水面,格外清幽动听。好一个风流的天子,偏会弄巧,他道今夕月明如洗,朗澈波心,传旨将船上的灯火熄灭,不得存留一盏。旨意下去,立即所有燃明的灯烛,全行熄灭。这时船中虽有月光射入,究属不多,义符帝便乘着酒兴,和秦娘娘索手索脚,恣意抚摸。宫女们只听见秦娘娘吃吃的低笑,和微微的喘息。大家用小金莲暗暗碰撞,个个会意,等王内相的一声“启禀圣上娘娘,荷花湾到了”的话未毕,蓦地船上顿又灯烛辉煌。只见秦娘娘倒在义符帝怀中,颊上通红。义符帝却鼓掌大笑,连声呼妙。众人原知圣上好作顽戏,才敢如此。不候旨下,竟会齐了自动点灯,以博义符帝一笑。果然义符帝并不见罪,反道有赏,众人谢了赏,各自暗笑。
于此足见义符帝荒淫的一斑,和放任群小的罪恶。
当时龙船到了荷花湾口,便停船不进,王内相请义符帝和秦娘娘换登小舟,义符帝便携秦娘娘下了小舟中坐稳。秦娘娘却唤莺儿随去,余人尽行等在荷花湾口龙舟上。在月光之下,一叶小舟,直向荷花湾深处驰去。翠盖亭亭,红莲濯濯,水面上清风阵阵,送出了一股恬静幽香。义符帝勾了秦娘娘的粉颈道:“爱卿,如此良夜,如此幽境,不可无歌。爱卿当不吝珠喉,曼度一曲。”秦娘娘道:“下里巴音,有渎圣听,求圣上免了罢。”义符帝哪里肯。这时已入荷花深处,芬芳四面传来,秦娘娘便曼声歌道:舞衫歌扇动情多,称体新裁薄薄罗。
最爱酒阑明月静,小红低唱采莲歌。
秦娘娘歌毕,低鬟一笑道:“仓促诌来,真不值圣上一听呢!”义符道:“爱卿太谦了,凭卿一串珠喉,已足压倒了元白。”这时却有一只水鸟,扑刺声飞掠了小舟过去。吓得秦娘娘花容失色,躲在义符帝怀中。义符帝万分怜惜,便道:“这里也没甚可玩,我们回去罢!”驾舟的内侍,便拨转船头,挥动双桨,回到荷花湾口。义符帝和秦娘娘重上龙船,莺儿也掉了船。义符帝传旨回船,重行温酒,在船中徐饮。秦娘娘却见义符帝持杯沉吟,便将启问。忽见义符帝哈哈笑道:“有了,准是如此!”众人不知底细,都面面相觑。正是:独夫喜怒原难测,凭尔操心亦枉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