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自叙(11)

  • 史通
  • 刘知几
  • 4920字
  • 2015-12-26 17:17:50

难曰:夫公家之事,知无不为,见无礼于君,如鹰鹯之逐鸟雀。案子房之少也,倾家结客,为韩报仇。此则忠义素彰,名节甚著。其事汉也,何为属群小聚谋,将犯其君,遂默然杜口,俟问方对?倘若高祖不问,竟欲无言者邪?且将而必诛,罪在不测。如诸将屯聚,图为祸乱,密言台上,犹惧觉知;群议沙中,何无避忌?为国之道,必不如斯。然则张良虑反侧不安,雍齿以嫌疑受爵,盖当时实有其事也。如复道之望、坐而语,是说者敷演,妄溢其端耳。

又《东观汉记》曰:赤眉降后,积甲与熊耳山齐云云。

难曰:案盆子既亡,弃甲诚众。必与山比峻,则未之有也。昔《武成》云:“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孔安国曰:盖言之甚也。“如积甲与熊耳山齐”

者,抑亦“血流漂杵”之徒欤?

又《东观汉记》曰:郭伋为亻并州牧,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于道次迎拜。伋问:“儿曹何自远来?”对曰:“闻使君始到,喜,故奉迎。”

伋辞谢之。事讫,诸儿送至郭外,问:“使君何日到还?”伋使别驾计日告之,既还,先期一日,伋为违信,止于野亭,须期乃入。

难曰:盖此事不可信者三焉。案汉时方伯,仪比诸侯,其行也,前驱竟野,后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棨填咽。彼草莱稚子,龆龀童儿,非唯羞赧不见,亦自惊惶失据。安能犯驺驾,凌襜帷,首触威严,自陈襟抱?其不可信一也。又方伯案部,举州振肃。至如墨绂长吏,黄绶群官,率彼史人,颙然伫候。兼复扫除逆旅,行里有程,严备供具,憩息有所。如弃而不就,居止无恒,必公私阙拟,客主俱窘。凡为良二千石,固当知人所苦,安得轻赴数童之期,坐失百城之望?其不可信二也。夫以晋阳无竹,古今共知,假有传檄它方,盖亦事同大夏,访知商贾,不可多得。况在童孺,弥复难求,群戏而乘,如何克办?其不可信三也。凡说此事,总有三科。推而论之,了无一实,异哉!

又《魏志注》:《语林》曰:匈奴遣使人来朝,太祖领崔琰在座,而已握刀侍立。既而,使人问匈奴使者曰:“曹公何如?”对曰:“曹公美则美矣,而侍立者非人臣之相。”太祖乃追杀使者云云。

难曰:昔孟阳卧床,诈称齐后;纪信乘纛,矫号汉王。或主遘屯蒙,或朝罹兵革。故权以取济,事非获己。如崔琰本无此急,何得以臣代君者哉?且凡称人君,皆慎其举措,况魏武经纶霸业,南面受朝,而使臣居君座,君处臣位,将何以使万国具瞻,百寮佥瞩也!又汉代之于匈奴,其为绥抚勤矣。虽复略以金帛,结以亲姻,犹恐虺毒不悛,狼心易扰。如辄杀其使者,不显罪名,复何以怀四夷于外蕃,建五利于中国?且曹公必以所为过失,惧招物议,故诛彼行人,将以杜滋谤口,而言同纶綍,声遍寰区,欲盖而彰,止益其辱。虽愚暗之主,犹所不为,况英略之君,岂其若是?夫刍荛鄙说,闾巷谰言,凡如此书,通无击难。而裴引《语林》斯事,编入《魏史注》中,持彼虚词,乱兹实录。盖曹公多诈,好立诡谋,流俗相欺,遂为此说。故特申掎抚,辩其疑误者焉。

又魏世诸小书,皆云文鸯侍讲,殿瓦皆飞云云。

难曰:案《汉书》云:项王叱咤,慑伏千人。然则呼声之极大者,不过使人披靡而已。寻文鸯武勇,远惭项籍,况侍君侧,固当屏气徐言,安能檐瓦皆飞,有逾武安鸣鼓!且瓦既飘陨,则人心震惊而魏帝与其群臣焉得岿然无害也?

又《晋阳秋》曰:胡质为荆州刺史,子威自京都省之,见父十余日,告归。

质踢绢一匹,为路粮。威曰:“大人清高,不审于何得此绢?”质曰:“是吾俸禄之余。”

难曰:古今谓方牧二千石者,以其禄有二千石故也。名以定体,贵实甚焉。

设使廉如伯夷,介若黔敖,苟居此职,终不患于贫绥者。如胡威之别其父也,一缣之财,犹且发问,则千石俸,其费安施?料以牙筹,推之食箸,察其厚薄,知不然矣。或曰观诸史所载,兹流非一。必以多为证,则足可无疑。然人自有身安弊缊,口甘粗粝,而多藏镪帛,无所散用者。故公孙弘位至三公,而卧布被,食脱粟饭。汲黯所谓齐人多诈者是也。安知胡威之徒其俭亦皆如此,而史臣不详厥理,直谓清白当然,谬矣哉!

又《新晋书·阮籍传》曰:籍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葬,食一蒸犭屯,饮二斗酒。然后临穴,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复吐血数斗。毁瘠骨立,殆致灭性。

难曰:夫人才虽下愚,识虽不肖,始亡天属,必致其哀。但有苴绖未几,悲荒遽辍,如谓本无戚容,则未之有也。况嗣宗当圣善将殁,闵凶所钟,合门惶恐,举族悲咤。居里巷者,犹停舂相之音;在邻伍者,尚申匍匐之救。而为其子者,方对局求决,举杯酣畅。但当此际,曾无感恻,则心同木石,志如枭獍者,安有既临泉穴,始知摧恸者乎?求诸人情,事必不尔。又孝子之丧亲也,朝夕孺慕,盐酪不尝,斯可至于癯瘠矣。如甘旨在念,则筋肉内宽;醉饱自得,则饥肤外博。

况乎溺情犭屯酒,不改平素,虽复时一呕恸,岂能柴毁骨立乎?盖彼阮生者,不修名教,居丧过失,而说者遂言其无礼如彼。又以其志操本异,才识甚高,而谈者遂言其至性如此。惟毁及誉,皆无取焉。

又《新晋书·王祥传》曰:祥汉末遭乱,扶母携弟览,避地庐江,隐居三十余年,不应州郡之命,母终,徐州刺史吕虔檄为别驾,年垂耳顺,览劝之,乃应召。于时,寇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时人歌曰:“海、沂之康,实赖王祥。”年八十五,太始五年薨。

难曰:祥为徐州别驾,寇盗充斥,固是汉建中徐州未清时事耳。有魏受命凡四十五年,上去徐州寇贼充斥,下至晋太始五年,当六十年已上矣。祥于建安中年垂耳顺,更加六十载,至晋太始五年薨,则当年一百二十岁矣。而史云年八十五薨者,何也?如必以终时实年八十五,则为徐州别驾,止可年二十五六矣。又云其未从官已前,隐居三十余载者,但其被檄时,止年二十五六,自此而往,安得复有三十余年乎?必谓祥为别驾在建安后则徐州清晏,何得云“于时,寇贼充斥,祥率励兵士频讨破之”乎?求其前后,无一符会也。

凡所驳难具列如右。盖精《五经》者,讨群儒之别义。练《三史》者,征诸子之异闻。加以探赜索隐,然后辨其纰缪。如向之诸史所载则不然,何者?其叙事也,惟记一途,直论一理,而矛盾自显,表理相乖。非复牴牾,直成狂惑者尔!

寻兹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识惟愚滞。或采彼流言,不加铨择;或传诸缪说,即从编次。用使真伪混淆,是非参错。盖语曰:君子可欺不可罔。至如邪说害正,虚词损实,小人以为信尔,君子知其不然。又语曰:尽信书不如无书。盖为此也。夫书彼竹帛,事非容易,凡为国史,可不慎诸!

外篇 忤时第十三

孝和皇帝时,韦、武弄权,母媪预政。士有附丽之者,起家而绾朱紫,予以无所傅会,取摈当时。会天子还京师,朝廷愿从者众。予求番次在后,大驾发日,因逗留不去,守司东都。杜门却扫,凡经三载。或有谮予躬为史臣,不书国事而取乐丘园,私自著述者,由是驿召至京,令专执史笔。于时小人道长,纲纪日坏,仕于其间,忽忽不乐,遂与监修国史萧至忠等诸官书求退,曰:仆幼闻《诗》、《礼》,长涉艺文,至于史传之言,尤所耽悦。寻夫左史,是曰《春秋》、《尚书》;素王、素臣,斯称微婉志晦。两京、三国,班、谢、陈、习阐其谟;中朝、江左,王、陆、干、孙纪其历。刘、石僣号,方策委于和、张;宋、齐应箓,惇史归于萧、沈。亦有汲冢古篆,禹穴残篇。孟坚所亡,葛洪刊其《杂记》;休文所缺,谢绰裁其《拾遗》。凡此诸家,其流盖广。莫不赜彼泉薮,寻其枝叶,原始要终,备知之矣。若乃刘峻作传,自述长于论才;范晔为书,盛言矜其赞体。斯又当仁不让,庶几前哲者焉。

然自策名仕伍,待罪朝列,三为史臣,再入东观,竟不能勒成国典,贻彼后来者,何哉?

静言思之,其不可有五故也。何者?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如鲁、汉之丘明、子长,晋、齐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诸名山。未闻藉以众功,方云绝笔。唯后汉东观,大集群儒,著述无主,条章靡立。由是伯度讥其不实,公理以为可焚,张、蔡二子纠之于当代,傅、范两家嗤之于后叶。今者史司取士,有倍东京。人自以为荀、袁,家自称为政、骏。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头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其不可一也。

前汉郡国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汉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兰台。

由是史官所修,载事为博。爰自近古,此道不行。史官编录,唯自询采,而左、右二史阙注起居,衣冠百家,罕通行状。求风俗于州郡,视听不该;讨沿革于台阁,簿籍难见。虽使尼父再出,犹且成于管窥;况仆限以中才,安能遂其博物!

其不可二也。

昔董狐之书法也,以示于朝;南史之书弑也,执简以往。而近代史局,皆通籍禁门,深居九重,欲人不见。寻其义者,盖由杜彼颜面,访诸请谒故也。然今馆中作者,多士如林,皆愿长喙。无闻<齿责>舌。傥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贬,言未绝口,而朝野具知,笔未栖毫,而搢绅咸诵,夫孙盛实录,取嫉权门;王韶直书,见仇贵族。人之情也,能无畏乎?其不可三也。

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体统各殊,指归咸别。夫《尚书》之教也,以疏通知远为主;《春秋》之义也,以惩恶劝善为先。《史记》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则仰忠臣而饰主阙。斯并曩时得失之列,良史是非之准,作者言之详矣。

顷史官注记,多取禀监修,杨令公则云“必须直词,”宗尚书则云“宜多隐恶。”

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何在?其不可四也。

窃以史置监修,虽古无式,寻其名号,可得而言。夫言监者,盖总领之义耳。

如创纪编年,则年有断限;草传叙事,则事有丰约。或可略而不略,或应书而不书,此刊削之务也。属词比事,劳逸宜均,挥铅奋墨,勤惰须等。某袟某篇,付之此职;某传某志,归之彼官。此铨配之理也。斯并宜明立科条,审定区域。

傥人思自勉,则书可立成。今监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无遵奉,用使争学苟且,务相推避,坐变炎凉,徒延岁月。其不可五也。

凡此不可,其流实多,一言以蔽,三隅自反。而时谈物议,安得笑仆编次无闻者哉!比者伏见明公,每汲汲劝诱,勤勤于课责,或云“坟籍事重,努力用心。”

或云“岁序已淹,何时辍手?”切以纲维不举,而督课徒勤,虽威以刺骨之刑,勖以悬金之赏,终不可得也。语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所以比者布怀知己,历抵群公,屡辞载笔之官,愿罢记言之职者,正为此尔。

抑又有所未谕,聊复一二言之。比奉高命,令隶名修史,而其职非一。如张尚书、崔、岭二吏部、郑太常等,既迫以吏道,不可拘之史任。以仆曹务多闲,勒令专知下笔。夫以惟寂惟寞,乃使记事记言。苟如其例,则柳常侍、刘秘监、徐礼部等,并门可张罗,府无堆案,何事置之度外,而使各无羁束乎!

必谓诸贤载削非其所长,以仆鎗鎗铰铰,故推为首最。就如斯理,亦有其说。何者?仆少小从仕,早蹑通班。当皇上初临万邦,未亲庶务,而以守兹介直,不附奸回,遂使官若土牛,弃同刍狗。逮銮舆西幸,百寮毕从,自惟官曹务简,求以留后。居台常谓朝廷不知,国家于我已矣。岂谓一旦忽承恩旨,州司临门,使者结辙。既而驱驷马入函关,排千门谒天子。引贾生于宣室,虽叹其才;召季布于河东,反增其愧。明公既位居端揆,望重台衡,飞沈属其顾盼,荣辱由其俯仰。曾不上祈宸极,申之以宠光;佥议搢绅,縻我以好爵。其相见也,直云“史笔阙书,为日已久;石渠扫第,思子为劳。”今之仰追,唯此而已。

抑明公足下独不闻刘炫蜀王之说乎?昔刘炫仕隋,为蜀王侍读。尚书牛弘尝问之曰:“君王遇子其礼如何?”曰:“相期高于周、孔,见待下于奴隶。”弘不悟其言,请问其议。炫曰:“吾王每有所疑,必先见访,是相期高于周、孔。

酒食左右皆餍,而我余沥不霑,是见待下于奴隶也。”仆亦窃不自揆,轻敢方于鄙宗。何者?求史才则千里降追,语宦途则十年不进。意者得非相期高于班、马,见待下于兵卒乎!

又人之品藻,贵识其性。明公视仆于名利何如哉?当其坐啸洛城,非隐非吏,惟以守愚自得,宁以充诎撄心。但今者黾勉从事,挛拘就役,朝廷厚用其才,竟不薄加其礼。求诸隗始,其义安施?傥使士有澹雅若严君平,清廉如段干木,与仆易地而处,亦将弹铗告劳,积薪为恨。况仆未能免俗,能不蒂芥于心者乎?

当今朝号得人,国称多士。蓬山之下,良直差肩;芸阁之中,英奇接武。仆既功亏刻鹄,笔未获麟,徒殚太官之膳,虚索长安之米。乞已本职,还其旧居,多谢简书,请避贤路。唯明公足下,哀而许之。

至忠得书大惭,无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许解史任。而宗楚客、崔湜、郑愔等,皆恶闻其短,共仇嫉之。俄而肖、宗等相次伏诛,然后获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