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哪里要修石桥,石匠要带了雪果一起去。雪果兴奋得早饭都没吃好就跑到雪朵家候着。这天正好是星期天,石匠伯和雪朵妈都不在,雪朵一个人在家学着弄早饭。雪果看着雪朵像模像样在灶边忙来忙去,就情不自禁地跟着雪朵转。有意无意的,雪果就撞上雪朵了。雪朵偷空儿看他一眼,说,一边儿去。雪果却不去,雪果把雪朵搂住。雪朵笑出一串好听的声音来,手上还忙着切菜,就把双手扬起来,于是菜刀也跟着到了雪果的眼前。雪果吓了一跳。他急忙放开雪朵,逃到一边,像条受惊的狗一样看着雪朵。雪朵见他那样,又是好一阵笑。雪朵说,雪果哥,你怕啥?我又不拿菜刀切你。说着雪朵放下活儿,走到雪果身边来,把怀抱张开,说,来,你抱吧。雪果真就把她抱起来了。雪朵的脚悬了空,踢蹬着腿要雪果把她放下来。雪果却听不见她的喊似的,怀抱跟个打猎用的大铁夹子一样,雪朵越踢蹬就越紧。雪果就这样抱着雪朵去了雪朵的睡房。雪果把雪朵放在床上,要做大人们做的事儿的时候,却被外面的声音吓住了。
是雪朵妈和石匠进来了。
石匠刚得到口信,说的是他那边的女人病得很重,要他回去。雪朵妈听说石匠要回那边去,心里不高兴,脸上挂不住那么多的哀哀之色,整个人都要垮掉的样子,石匠看着心痛,一直跟在后边说小心话。说我去看看就回来的,也不过是几天。我哪里就舍得去了就不回来了?雪朵妈不和他说话,见灶上没人,就去灶上忙活。石匠跟过去,还要跟她说话。她就放了活,往里屋去了。石匠想了想,跟着进了里屋,随手把门也关上了。
隔壁房间里,雪果和雪朵已经完全把自己想干的事忘了。他们屏声敛息,把耳朵贴在墙壁上收听那边的声音。石匠一进了屋就没说过话,那边传来的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雪朵听不过瘾,急得眉毛直跳跳。雪果却听得全身打颤,咬着雪朵的耳朵说,他们在弄那事儿。听雪果这么说,雪朵想骂雪果放屁,可她的骂还没走出喉咙就被那边的一声叫唤吓回去了。那是雪朵妈的叫声,死人!你个死人哩!这个叫声把这边两个还嫩着的心吓得胡乱狂跳,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完全迷失在那个叫声里了。
石匠一去那边就是半年,都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却又回来了。这一回,他在这边一呆就是五年。五年里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去那边。五年后,他把雪果教成了一个石匠。五年,是个时间概念,但它同时又是一把刀斧,把雪果劈成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生猛小伙。
五年后的那一年,石匠听说那边的女人病重,就再一次去了那边。石匠这一去又是半年不见影儿。看着雪朵妈脸上的血色一天天退去,雪果说,婶,你别想伯了。雪果身体是长大了,可他的口才一点也没有长进。说过这句,他就不知道还该说些啥了。只知道要多花些力气多干些活。对于汗水和力气,雪果是从不吝惜的。庄上谁要是遇上需要借力气的事,向他借,随借随到。你只借他一分,他却会大大方方地给你两分。至于雪朵家,他是不会等到借他的力气时才去的,他觉得他那身力气本来就是为雪朵家长的。石匠走了以后,雪果也去揽活儿,找了钱,他也给雪朵妈。雪朵妈不要,雪朵妈要他全给他妈拿回去。雪果不干,但雪果找不出什么话来说服雪朵妈。雪果背地里把钱给雪朵,雪朵也不要。雪朵说,我要是要了,妈会揍我的,你妈也会揍你的。雪朵说的是对的,雪果只要从外面做完了活回来,他妈就找他问钱。雪果全掏出来了,她还不相信,她还要重新到雪果的兜里掏一遍。要是她又掏到了钱,就会顺手给雪果一个耳刮子,还骂得很难听。雪果去学石匠是她的主张,可雪果真学成了石匠,她又对雪果非常地失望了。雪果从跟了石匠以后,心思就没在家里了,坐着走着那心思都在石匠和雪朵那边。雪果要是只把心思放在雪朵和石匠身上倒也罢了,可雪果现在一门心思地把雪朵妈当起娘来了,她就不那么容易忍受了。
后来,雪果再回庄,就先回雪朵家。雪朵妈从来不要雪果的钱,雪果后来就用钱买成米呀肉呀什么的给雪朵家送去。送去以后,他再找些活干上一趟,在雪朵家吃上一顿饭,再回家去。再后来,雪果回到雪朵的家就看见妈坐在雪朵家里。见了雪果,妈很惊喜。妈说,看我手里正缺钱使呢,我儿子就回来了。接着就伸手到雪果怀里掏,一边掏还一边笑嘻嘻,像个从父亲怀里掏钱的调皮孩子。雪果不知道妈怎么在这里,还没醒过来又被妈当着雪朵妈的面掏光了钱,臊得脖子都紫了。妈却不管这些,妈搜尽了雪果的钱,还要抢雪果手里的米包。妈说,看你这个浑小子,家门都找不到了,怎么扛着包米还往这里跑,敢情你知道妈在这里啊?雪果被妈弄得不知所措,慌乱中找到雪朵妈的眼睛,雪朵妈却只给了他一个凄凄的笑。
雪果不懂,他这样的努力只能让这个家滋生更强烈的虚空。
好的是,石匠又回来了。
石匠不光自己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小伙儿。石匠说这小伙是他的儿子。他说他那边的女人没了,儿子也还没成家,他就把儿子也带这边来一起过。他说他儿子叫山子,他说他是石匠,他就给儿子起了山子这个名儿。
山子白皮嫩肉的,除了皮肤跟石匠不一样以外,脸上哪儿都像石匠。不光是眉眼像,那一说一个笑的和善神态也是一个样的。
山子在那边一直上着学,过这边来的时候正上到高二。到了这边,石匠仍然把他送到城里上学。念着石匠教雪果学手艺这份情,李作民无论如何都要山子住到他那里去。李作民在饭馆当厨子,饭馆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睡房,李作民说这样就可以免了住宿费的花销。石匠说山子去挤着你,会给你带来很多的不方便的。李作民忙说,兄弟是不信任我,怕我委屈了侄子吧?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石匠就对山子说,那你就住到你作民伯那里去,要好好上学,不要辜负了你作民伯。山子很听话地点过头,就跟李作民去了。
山子加人到雪朵家,最不快的是雪果。按说雪果并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不该生出这份不快。但这年恰好是雪朵上完初中,又没升上学,留在家中。雪朵妈牵挂城里的山子,时常叫雪朵往城里给山子捎这捎那。雪果就生出不快来了。
雪果跟着石匠在外面干活,左手握着錾,右手挥着铁锤,心思却逃到雪朵那里去了。结果锤没敲到该敲的地方,倒敲到自己手上了。疼痛把他拉回来,他又才想起自己是在干活。
石匠看出雪果有心事,笑他,雪果,你要敲石头才得钱,敲你自己的手是拿不到钱的哟。雪果红着脸笑笑,不作声。石匠说,有什么心思,说出来,看伯能不能给你出出主意。雪果还是不说。雪果不知道该怎样说。石匠说,你还记得你兰香嫂子不?雪果说,记得。石匠说,你兰香嫂子是怎么跟那个叫大树的小子跑的你知道不?雪果说,不知道。石匠说,简单啦,那个叫大树的小子看上她了,要把她带走,她就跟他跑了。雪果觉得确实也太简单了,就笑起来。石匠说,你笑啥,男女间的事本来就简单,有些人嘛总要整得很复杂。把人弄得神志都不正常了,事情还没个谱。雪果听出石匠是在说自己,闹出一张红脸来。
但雪果干活仍然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一天下来,手就给自己锤成了烂茄子。
石匠替雪果包扎受伤的手,忍不住问,你小子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雪果不好意思,不作声。石匠说,你要是看上了,就去跟她说,要她跟你走就行了。雪果还是不说。石匠又说,要是她不愿跟你走,那你去她家也行啦,就像我一样。雪果这才说,伯,你是不是想雪朵做你儿媳?石匠听得一愣,半天才明白了雪果的意思。他哈哈笑上一阵,说,你小子想哪儿去了?山子要找谁做媳妇,雪朵要找谁做女婿,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是不会管的。那种事管起来麻烦,很多时候费了力还不讨好。我去管它干啥?石匠说得很认真,但雪果还是很担心。雪果说,雪朵会不会看上山子?石匠说,那我可不敢肯定,我们山子也是一表人才是不是?雪果急得声音都变了。他说我喜欢雪朵。他又说,雪朵也喜欢我。石匠却笑起来,说,那你还做出个被抢了魂的样子做啥?雪果说,雪朵经常上城去看山子哩。石匠说,原来你是担心山子钻这个空子啊。这回回去我跟你婶说,别让雪朵去城里了。雪果看石匠,石匠又重新十分认真地点着头说,我说话算话,保证!雪果说,伯可别跟哄孩子一样哄我呀。石匠说,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唯一的优点就是说话算数。雪果就嘿嘿笑起来。
1.童子
雪豆正蹲在观音像后边看她的猫儿们抢吃两只麻雀。麻雀是雪豆的同学给她打的。那个同学知道雪豆养了很多的猫,每天都用弹弓给她打几个麻雀,要她拿回家来供她的猫儿们享用。雪豆现在有八只猫,全是雪山给她的。今年雪山说以后他不偷猫了,他去买,买城里人养的那种洋气的猫儿。雪豆知道雪山说的那种猫,她在爸做工的饭馆里看到过,眼睛一只黄,一只蓝,毛很长,尾巴很像松鼠的尾巴,是那么蓬松的一大束,举起来招招摇摇的,就是比别的猫要多一份好看。雪豆还知道那种猫很贵,一般的人买不起的。但雪山说,他一定要给雪豆买一只回来。雪山还说,到时候你就把这些土猫儿全扔了。雪豆说我才不扔呢。
雪豆是真不会扔这些猫儿的。她要是会扔早就扔了。她为了这些猫挨过妈的好多耳刮子哩。妈说她是猫精,妈不准她拿家里的饭去喂猫儿,还姜她自己去跟猫要吃要穿。妈骂她打她,全是为了这些猫。雪豆有多喜欢这些猫儿,妈就有多讨厌这些猫。不过,有一点,妈是不及雪豆的,那就是雪豆可以因为这些猫儿而其他的什么也不想也不管。石匠带来了山子,庄上很多人都跑去看,雪豆妈也去了,好多孩子也都去了,可雪豆没有去。雪豆只对她的猫儿感兴趣。可是,那天山子站到她面前以后,她的胸怀里就不再只是她的那些猫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