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妹妹(2)

那时,我只知道我漂亮,可作为一个少女所拥有的美究竟是什么含义,是被这个男生启蒙的。青春期对我是温和多情的,我有很多朋友,成绩依然优秀,所以老师对我与男生的暧昧一般也保持沉默。我的肌肤仍然光洁,跟童年时没什么不同,身体却在悄悄地改变着,在没有怎么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了一副轻盈匀称的少女身段。

但是,妹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妹妹见证了青春期的另一面,至少是生理上的另一面。先是长痘。她刚上初中,额头就开始冒出一些红色的小点,红点变成白点,挤破之后就留下一个红红的肿块。这肿块半个月会消去,但总有新的点点与肿块出现。再后来,鼻头、下巴、脸颊也开始长了,甚至长在脖子与肩膀上。

因为妹妹的发质不好,所以她始终扎着最简单的马尾辫,一张圆圆的大脸上,痘痘便一览无余。妹妹当然着急,催着妈妈给她买了不少祛痘的东西,洗的、抹的都没有用,痘痘反而愈演愈烈,甚至不长痘痘的皮肤也开始变得粗糙发红,很像爸爸的皮肤了。然后从初三起,她开始发胖。这一年,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陪读,好让她专心上学。妹妹减少了每日活动量,等中考结束,整个人明显胖了一圈,大腿变得特别粗,只有那种老式大筒裤才能塞进去,再在腰间扎一根普通的革质皮带。上身自然只能穿宽大的衬衫,加个运动外套,脚上套一双运动鞋。

其实妹妹高中那个样子,算不上好看,也不能算丑。有很多十几岁的中国女孩都是这样的。从没有人教她们发现自己的美,或者培育自己的美,所受的教育无非就是:爱美是和学习相抵触的罪过;太美和堕落只有一步之遥;吸引异性是见不得人的事,只有不自爱的人才会沉溺其中。我一直疑心那是某些中年人的嫉妒,他们的青春因为种种原因被浪费了,所以他们仇恨少男少女的青春期。

我初中时的一位班主任便是如此。他把一个爱美的女生拉到讲台上来肆意嘲弄,让她的眼泪滴到自己精心挑选的裙子上。他这招很有效,此后这个女生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穿着最陈旧老式的衣裤来上学。我知道,我纯粹是因为成绩好而逃过了这种伤害,我能穿一穿喜欢的裙子,偶尔梳个漂亮的披发。不过,即便我成绩不好,我想我也会穿的,因为我从很小就知道,我的美丽是应该被尊重的东西,不需要为此遮遮掩掩。

但我也知道,拥有这样的坚定,是我的幸运,并不是每个女孩都有这样的运气。

妹妹最胖的那一年是高三,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去了。我寒假回家,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补课。短暂的重逢里,她看上去还是往常的样子,只是加了一副眼镜。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她身上的痘痘仍旧比较厉害。不过,她心情还可以,每次模拟考试都是班里第一,与我的话也稍微多些。她见我打扮得愈发秀丽,便问:“你谈男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高中时的那个男友,一上大学就分手了。现在向我示好的男生中,我还没有中意的。

妹妹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到屋里做作业去了。但我已经看出来了,她有喜欢的男生了。

妹妹暗恋男生——我为什么一下子能判断出她是暗恋,凭的是女生那种残忍的直觉——我并不担心。我知道她不可能闹出我初恋时那些悸动又浪漫的事来。我为什么知道?也是凭女生那残忍的直觉。等暑假回家的时候,妹妹已经高考完了。她考得没有平常成绩好,但也足够上一所好大学,但她还是有些失落。我也是凭女生的直觉,从她的失落中分辨出另一种更深、更隐秘的失落,那是女生只有在十几岁时才会怅然承受着、独自消化着的失落。

妹妹还是挺有勇气的,她向那个男生表白了,在高考后。这是许多年后妹妹告诉我的。男生平常对她不错——“很尊重”,所以她才敢发短信表白。那是她第一次用手机,用的是朋友的号码。同时,她轻描淡写地对我说,“男生立刻拒绝了”。我想她在表白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会答应吧。妹妹属于这一类女生,她从来没有学到如何与人随意地相处,如何享受自己女性的身份,如何与男生接触而又保持那一份退后的空间。她知道自己不会,所以她从来不在这青涩的世界里抱有希望。她敏感、倔强、自尊、脆弱、聪明、孤独,这些令她早已慢慢凝结出一种像玻璃罩一样的气质,让人或许会欣赏她,却很难想上前与她说话。

世界上人这么多,每个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之后,都能迅速找到另一个人说话。

但妹妹没有被这次失败的表白打倒。而且,因为高考后压力一下子变小,休息也充足,她的痘痘很快就好多了,加上那个夏天她瘦得很明显,我们都觉得她突然变好看了。等到男生的影响淡去,我能感觉到,那真的是妹妹许多年来身心最轻松的日子。的确,她才十八岁,又考上了好大学,生活中一定有许多可以憧憬的东西。我自己也上过大学,所以我知道。

我的本科与研究生都是在同一所大学里念的,整整七年,生活基本上就是学习、当学生干部和恋爱。跟高中男友分手后,我又谈过两次恋爱,男友都是在做学生干部工作时认识的。三次恋爱三次分手,我并没有那种失恋后翻天覆地的体验,还是挺平静的。

这是我最大的特点:我有一种奇怪的持之以恒的能力。我的一切,无论是性格、爱好、习惯,还是好朋友的数量、谈恋爱的节奏、说话的语气都和中学时差不多,乃至我的饭量、体重、发型都保持了许多年没有变。好像我的世界观从少不更事起就在身体里奠定好了,此后,我只需要按照它来选择生活、选择男友,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踌躇的地方。第四个男友就是如今的丈夫,是留校当老师的博士学长,我在读完研后就和他结了婚。

妹妹至今没有结婚。我们全家心照不宣,虽然有些忧心,却很少谈论这件事。

妹妹的大学生活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曾经告诉我,她最可怕的时光是在大学里经历的。这最可怕的时光,大约是指她最胖的那段时间吧。第一个学期结束,她放假回来,胖得像变了一个人。她按门铃,我打开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几个月不见,她紧紧绷着羽绒服,整个人更显粗短,风帽里露出的脸颊又红又肿,全是大痘痘。但我没有作声,我们已经很多年不再评价对方的任何事物了。

那个冬天,就是那个常下暴雪的冬天,半个中国都在与大雪抗争,原本诗意的雪成了危险而令人烦恼的东西。妹妹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从未有过地时常哭泣,像是内心有一颗原子弹静静地爆发了。她会避开父母,但不会避开我,因为她知道我不会追问。

我看见她看书看着看着就哭泣,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哭泣,借我的笔记本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东西,写完了把笔记本还给我,那键盘上好像还有没擦干净的眼泪。妹妹在这个冬天真的不好看了,身材、皮肤都在其次,而是半年前还有的那种天真与灵气如今完全被浓浓的茫然与痛苦掩盖了。原先,她容易给人以距离感,如今她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了。

我见过爸爸与她深夜长谈,见过妈妈带她出门散心,我也在网上搜索过关于抑郁症的资料,但这又能怎样呢?即便我们是她最亲的家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无计可施。人和人从根本上是不会关注对方的精神困境的,我们只能关心与他人的联系,两颗心中间的那段桥梁。而妹妹,因为拆毁了这座桥梁,没有人会真的去看她的心。整整一个寒假,她没有出门见任何人。

这就是妹妹说过的最糟糕的时光。它持续了大约两年。我们都劝她多出门走走,找同学玩玩。她答应着,却并没有行动,或者随便想出一两句话来反驳我们。她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这段时间更是容易烦躁。我们若和她争执,她就哭,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去。几次下来,我们都不敢,或者说实在懒得跟她争执了。爸妈对她唯一的期待就是大学不要挂科,能正常毕业拿到毕业证。我对她——其实没有期待,因为那时我正和第三个男友热恋,每个礼拜他都会给我送花。

这段艰难的日子终于在她二十岁那年夏天结束了。四年大学过去一半,妹妹虽然还是不爱出门,但大多时候看上去状态还不错。只是她的神情变得呆滞了许多,常常一家人吃着饭、聊着天,她就盯着一个地方,眼睛发直起来。我们起初还会诧异,追问她在想什么,后来我们都见怪不怪了,随她去发呆。她这个习惯便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如此。

妹妹的生日是农历霜降。这一年十一月,妹妹过生日的时候,我寄了一对玩偶给她。出乎我的意料,她回了我一封手写的信,那是我们唯一一次手写通信。大意是说,她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真实需求,现在她发现她要做的事是写作,这令她非常开心,感觉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了。整封信写得颇有文采,比我上一次看她的作文进步了许多。在信的末尾,她写道:“与岁月和解,与时光干杯。”

那个时候,我真的挺为妹妹高兴的。虽然我们并没有多少默契之处,但多少年来,我是真的希望她有更多好运气,能补足她曾经的不快乐。那也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妹妹生出一点歉疚感,感觉自己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责任。中间有好些年,我都快忘记了她比我小两岁的事实,而觉得她是我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同龄人。其实不只是我,很多陌生人第一次见我们时,都不太能分出我们谁是姐、谁是妹。他们说,“你妹妹看上去不像是有姊妹的人”。妹妹确实像是一个独自长大的女孩,但又不是那种独生子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她并不像一个妹妹,我也因此不像一个姐姐。

那段时间的妹妹,年龄上其实仍然是孩子啊,但她突然就兴致勃勃地像个作家一样生活了。我研一寒假回家,看见她像复习迎考一样地写作,所有完整的时间都在写作,零碎的时间就看书。

她蜷起腿、挺直背、眉头微拧,对着电脑噼噼啪啪打字的形象,基本上就是我想起妹妹时会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样子。我们都蛮喜欢她做这些事的,因为她写完一篇东西会很快乐,愿意跟我们说说笑笑。妹妹甚至开始开自己的玩笑了:“要让我学会化妆打扮变成姐姐那样的美女,比再写一部《红楼梦》还难!”我总是说:“不会呀,女大十八变。”她笑着,不肯相信。那时,她体质好了些,也瘦了一点,但她真正脱胎换骨变成文艺青年式的瘦子,还是几年后的事。

这是我和妹妹相处最融洽的一段时光。我能感到妹妹重新交朋友、恢复正常生活的努力,也感到她在这些事中确实收获了喜悦。看着她博客上展示的与朋友们一起吃饭、一起游玩的照片,看她定时书写自己的心事,这些文字从一开始乏人问津到慢慢有了一批固定的读者,我就仿佛看到她如何像一只受伤后复原的鸟,重新舒展翅膀,重新飞起来了。

妹妹那两年应该写了不少东西。我有一次问她:“你要是写得够多了,会不会出书呀?”她告诉我:“出书是够了,但是写得还不够好,等写好了再出,才对得起自己。”在我这种对文学没有多少兴趣的人看来,从“不够好”到“好”的过程应当是相当辛苦吧,但妹妹既然喜欢做这件事,我们也从没有劝她做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