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继续着,大约从那场战争的中途直到……嗯,直到有一天我陷入困境。我真正绝望地想要一个工作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我需要工作,刻不容缓。我马上决定,哪怕是世界上最差的工作,比如送信人之类的工作,我也要。快下班时,我走进了电报公司———北美宇宙精灵电报公司———的人事部,做好了应付一切的准备。我刚从公共图书馆来,腋下夹着一摞有关经济与形而上学的书。令我十分吃惊的是,我被拒绝了做这项工作。
拒绝我的那个家伙是一个管电话交换机的小矮人。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大学生,尽管从我的申请表上可以看得很清楚,我早就离开了学校。在申请表上我甚至填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给自己增添几分光彩。很显然,这一点并未受到注意,要不然,就是这个拒绝我的小矮人怀疑这一点。我愤怒了,因为我一生中就认真了这一次,我格外感到愤怒。不仅认真,我还忍气吞声,压下了我的傲气,这种傲气在以特有方式表现出来时是很盛气凌人的。我妻子当然像往常一样,斜眼看人,冷嘲热讽。她说,我这是做做样子的。我上床睡觉时一直懊恼这件事,整夜不能入眠,愤恨不已。我有妻小要养活,这个事实并不怎么使我心烦;人们并不因为你有一个家庭要养活,就给你工作,这些我都再清楚不过了。不,使我恼火的是他们拒绝了我亨利·米勒,一个有能力的优秀个人,他只是请求得到世界上最下等的工作。这使我怒火中烧,无法自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刮好胡子,穿上最好的衣服,急匆匆去赶地铁。我径直去了电报公司的总部办公室……直奔二十五层或总裁、副总裁有他们小办公室的某个什么地方。我要求见总裁。当然,总裁不是不在城里,就是太忙而不能见我,但是我并不介意见副总裁或者他的秘书。我见到了副总裁的秘书,一个聪明而替人着想的小伙子。我给他耳朵里灌了一大堆话,表现得很机灵,不过分激烈,但是始终让他明白,我不是那么容易像皮球一样被踢出去的。
当他拿起电话找总经理的时候,我想,他只是在哄我,还是以老一套来把我从这里踢到那里,直到我自己受够了为止。不过,我一听到他谈话,便改变了看法。当我来到设在非商业区另一幢楼内的总经理办公室时,他们正在等我。我坐到舒适的皮椅子里,接受了递过来的一支大雪茄。这个人似乎马上就对事情十分关心。他要我把一切都告诉他,直至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竖起毛茸茸的大耳朵,来抓住一点一滴信息,以便有助于他在头脑里形成对这事那事的看法。我明白,我已经有点偶然地真正成为一种工具,在为他服务。我让他哄得按他的设想来为他服务,随时都在窥测风向。随着谈话的进行,我注意到他对我越来越兴奋。终于有人对我流露出一点儿信任啦!这便是我开始干我最喜爱的行当之一时所要求的一切。因为,在寻找了多年工作以后,我自然变得很老练;我不仅知道不该说什么,而且也知道影射什么,暗示什么。一会儿,总经理助理便被叫进来,让他听听我的故事。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这故事是什么。我明白了,海米———总经理称他为“那个小犹太”———没有权力假装他是人事部经理。显然,海米篡夺了特权。
还有一点也很清楚海米是个犹太人,犹太人在总经理那里声名狼藉,而且在同总经理作对的副总裁退利格先生那里也名声不佳。
也许“小脏犹太”海米应该为送信人员中犹太人所占的高百分比负责。也许海米实际上就是在人事部———他们称之为“落日处”———负责雇人的那个人。我猜想,现在对于总经理克兰西先生来说,是把某个彭斯先生拿下来的大好机会。他告诉我,彭斯先生现在已当了大约三十年的人事部经理,显然正在变得懒于干这项工作。
会议开了好几个小时。结束前,克兰西先生把我拽到一边,告诉我,他打算让我当劳动部门的头,但是在就职以前,他打算请我先当一名特别信使,这既是一种特殊的帮忙,又是一种学徒期,这对我是有好处的。我将领取人事部经理的薪水,但是是从一个单立的账户上付钱给我。总之,是要我从这个办公室游荡到那个办公室,来看看所有人进行的事情在如何运转。关于这个问题我得经常打一个小报告。他还提议,过上一阵子就私下到他家里去一次,聊一聊宇宙精灵电报公司在纽约市的许多分支机构的状况。换句话说,就是要我当几个月密探,然后我才可以到任。也许有一天他们还会让我当总经理,或者副总裁。这是一个诱人的机会,尽管它被裹在大量马粪中间。我说行。
几个月以后,我坐在“落日处”,像恶魔一样把人雇来,又把人开除。老天爷作证,这是一个屠场。这玩意儿从根本上讲是没有意义的,是对人力、物力、精力的浪费,是汗臭与不幸的背景之下的一部丑陋的滑稽戏。但是,正像我接受密探工作一样,我也接受了雇用人、解雇人的工作,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我对一切都说行。如果副总裁规定,不许雇瘸子,我就不雇瘸子;如果副总裁说,四十五岁以上的送信人不必预先通知,统统解雇,我就不预先通知,把他们解雇掉。他们指示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是以一种他们必须为之而付钱的方式。什么时候出现罢工,我就袖手旁观,等着这阵风刮过去,但是我首先要保证他们为此而付出一大笔钱。整个体制都腐烂了,它违背人性,卑鄙下流,腐败到了极点,也烦琐到了极点,没有一个天才,便不可能使它变得合理而有秩序,更不用说使它具有仁爱与体贴之人情了。我面临着整个腐朽的美国劳动制度,它已经从头烂到脚了。我是多余的人,两边都不需要我,除非是利用我。事实上,在整个机构的周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被利用———总裁及其一伙被无形的强权所利用,雇员被高级职员所利用,等等,等等。从我在“落日处”的小小位置上,可以鸟瞰整个美国社会。这就像电话簿里的一页纸。按字母顺序、号码、统计资料看,它是有意义的,但是当你进一步细看时,当你单独研究各页、各个部分时,当你研究一个单独个人以及构成他的那些东西,研究他呼吸的空气、他过的生活、他冒险抓住的机会时,你就看到了如此肮脏、如此卑劣、如此下贱、如此可悲、如此绝望、如此愚蠢的东西,甚至比在一座火山里看到的东西还要可怕。你可以看到全部美国生活———经济、政治、道德、宗教、艺术、统计、病理学等各个方面。这看上去就像男人那玩意儿上长着杨梅大疮,说真的,看上去比这还糟糕,因为你再也看不到任何像这玩意儿的东西了。也许过去这玩意儿有生命,产生过什么东西,至少给人以片刻的快感、片刻的震颤,但是从我坐的地方来看它,简直比虫子四处爬的奶酪还要腐烂不堪。奇怪的是,它的恶臭竟然没有把人熏死过去……我一直用的是过去时,当然现在也一样,也许还更糟一点儿。至少我们现在正闻到它臭气冲天。
到瓦勒斯卡出现的时候,我已经雇了好几个军团的送信人了。我在“落日处”的办公室像一条没有遮盖的污水沟,臭烘烘的。我刚往里探了一下身子,就立即从四面八方闻到了这种味道。首先,我撵走的那个人在我到来的几周之后,便伤心而死。他硬挺的时间也够长了,正好等到我闯进来,他便呜呼哀哉了。事情来得如此神速,我都没有来得及感到内疚。从我到达办公室那一刻起,漫长的大混乱便开始了,从不间断。在我到达前一小时———我总是迟到———这地方就已经挤满了申请者。我得用胳膊肘开路,夺路走上楼梯,严格讲,是拼了命挤到那里去的。海米的情况不如我,因为他被束缚在隔墙那儿。我还没来得及取下帽子,就得回答十几个电话。我桌上有三部电话机,都同时响起来。甚至在我坐下来办公以前,它们就吵得我尿都憋不住了。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得一直等到下午五六点钟。海米的情况不如我,因为他被束缚在电话交换机那里。他从早上八点,一直坐到下午六点,指使“名单”们跑来跑去。“名单”就是从一个营业所借到另一个营业所去干一天或一天里干几个小时的送信人。许许多多营业所当中,没有一个人员是满的;海米不得不和“名单”们下棋玩,而我却忙得像个疯子一样,来堵缺口。如果我在一天里奇迹般地填满了所有的空缺,第二天早上,会发现一切还是老样子———或者更糟。也许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手是稳定的,其余都是临时的。稳定的人手将新来的人手赶跑了。稳定的人手一星期挣四五十美元,有时候六十美元至七十五美元,有时候一星期挣一百美元之多,也就是说,他们远比职员挣得多,往往也比他们自己的经理挣得多。至于新来的人,他们发现一星期挣十美元都很难。有些人干了一小时就退出了,往往将一捆电报扔进垃圾箱或阴沟里。无论他们什么时候退出,都会要求立即付给他们报酬,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复杂的会计制度规定,至少得过十天以后,人们才能说出一个送信人挣了多少钱。开始,我请申请者坐在我旁边,详细地向他解释一切,直说到我嗓子沙哑。不久我就学会节省力气来用于必要的盘问。首先,每两个小伙子中就有一个是天生的说谎家,如果除此之外不是一个无赖的话。他们当中许多人都被雇用又被开除了多次。有些人认为这是寻找另一份工作的绝妙方法,因为工作关系,他们有机会来到他们本不可能涉足的成百上千个办公室。幸好有个可靠的麦戈文,他看门、分发申请表格,并有照相机一般的眼力。还有我身后的那些大本子,里面有经受了考验的每一个申请者的履历。这些大本子很像一种警察局档案,画满了红色的墨迹,表明这样或那样的失职。从证明材料来判断,我的处境很麻烦。每两个名字中就有一个同偷窃、诈骗、吵架或痴呆、性反常、弱智等有关。“当心———某某人是癫痫病患者!”“不要此人———他是黑鬼!”“小心———某人在丹尼莫拉待过———要不就在新新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