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鲁公因见徐陈二人,一同现出诧异之色,跟着问他那个皂隶在向钱夫耳边究说何话,当下便笑答道,“你们问他所说的什么说话么?他说大凡可褫妇女下衣的人物,除了丈夫之外,只有坚夫,你若不肯自褫下衣,要我动手,你就承认我是你的坚夫,将来我得坚你一坚,以避这个晦气。”
陈石卿听了,就扑嗤的一笑道:“皂隶杖及妇女,本有晦气星临头之话。这个皂隶,他要钱夫人自己褫去小衣,却是做皂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我也听人讲过。”
钟鲁公一边点头,一边又说道:“我说这个皂隶所讲的这句说话,尚不甚么奇怪。最奇怪的是事情是、凡是皂隶杖责犯妇的时候,还有祖传的四项秘诀,一样叫做剥菱角,剥菱角就是解去犯妇的裹脚,说是若不解去裹脚,这个犯妇受杖之时,全身血脉凝滞,将来万难生育。一样叫做挖荸荠,挖荸荠就是将要行杖时候,用手先把犯妇的肛门大挖一丁,若是不挖这下,这个犯妇受杖之际,立时可以气闭身死。一样叫做栽黄瓜,栽黄瓜就是第一杖打下去的时候,犯妇的婰肉,一定飞起空中,皂隶早已留心,即将此肉拿去塞在犯妇的陰户之内,等得杖毕,犯妇婰上,必无片肉存留,再将塞在犯妇陰户中的那一块肉取了出来,贴在婰上,以后方能长出新的肌肉,否则永远不能长出新肉。一样叫做搬柿子,搬柿子就是犯妇受杖之时,前陰伏在街沿石上,五杖一换的时候,犯妇的陰肉,摩擦石上,势必腐烂,形似腐烂柿子一般,必须五杖一停的当口,用手从那犯妇胯下伸进,前去移动犯妇小腹,使其略易地方,否则杖未行完,犯妇已经死去。”
徐春荣苦脸说道:“此话我也曾经听人讲过,但没如此详细,今照鲁翁方才所说,既有这种原因在内,倒也不好就怪那个皂隶凌辱犯妇。”
陈石卿也接口问道:“钱夫人既化了许多铺堂之费,那个皂隶,难道一点没有容情的地方不成。”
钟鲁公道:“据说这四样秘诀,不问有无铺堂之费,照例都须用的。不然当场打死了犯人,县官也有罪名的。据那个皂隶事后对钱夫人说,他的容情,已到十分。因为杖犯妇是杖在婰部上的,答犯妇是笞在大退上的,若不容情,杖完之后,婰上看去,可以一点没有皮破血出之状,不过婰部外面尽管没有皮破血出之状,犯妇内部的筋骨,可以统统腐烂,连那心肝五脏,也得大大受伤,此人必成残疾。答则不然。”
徐春荣道:“这般说来,钱夫人是不至于成残疾的了。”
钟鲁公点点头道:“我当时见她受杖的当口,却也号呼甚惨,可没一点眼泪。事后又据皂隶说,犯人无论怎样号呼,照例不会有眼泪落出来的。这个原因,连他们做皂隶的也不明白。我后来又听得钱夫人的心腹婢女对我说,钱夫人于受杖之后,不过两个月,婰肉已经长出。医生也没本领医治,还是皂隶藏有秘方,全是草药。所服皂隶的草药,每服是十五两银子,一共仅服了三四剂,居然就好。”
钟鲁公说到这里,还待再说,忽见徐公馆的管家,呈上一封电报给他,说是这封电报是他家里打发人送来的。钟鲁公接到手中,赶忙译出一看,见是彭玉麟打给他的,上面写着是:四川成都县速转钟观察鲁公兄鉴:别后甚念。尊夫人丧务,想已蒇事。务希见电立即东下。弟顷得军机处函称:奉太后面谕,来岁正月皇上大婚,典礼不妨稍稍隆重,着派彭玉麟来京,就近统带神机营,照料大婚事务等语。嘱弟从早入京,免致遗误特旨事件。查神机营之设,原为两宫护卫,本朝二百余年,毕属嫡支亲王统带,其中仅有左文襄曾经仰蒙特恩一次,弟何人斯,如何敢膺如此重任,业已奏请收回成命,现尚未奉批回。若因固辞不获,弟则不能不先朝入京,接洽一切。惟此间巡阅长江事务,极关重要,兄系熟手,无论如何,务必速来代我主持一切奏稿为要。曩岁弟因办理孙女婚事入浙,谒仲良制军时,浙江全省营务处徐杏林方伯,曾经为弟一卜,据爻辞云,明年为水年,弟之五行,逢水大吉,必有特别喜事,今果蒙此非常圣普,杏林方伯之卦,洵可谓绝无仅有神乎其技者矣!
兄如晤面时,可为一谢。何日起程,迅速电示。切盼。彭玉麟印
鲁钟公一直看毕电文,便把电报送与徐春荣去看,等得徐春荣看完,转递陈石卿去看的时候,钟鲁公忽朝徐春荣拱手笑道:“杏翁的文王卦,怎么这般灵验。我此刻就要求杏翁代我一卜,我想不应彭宫保之召,不知可能办得到否?”
此时陈石卿已将电报看完,一面送还鲁公,一面接嘴笑道:“杏翁之卦,本来不肯轻易为人卜的,我说彭宫保既来相请鲁翁,鲁翁如何可以不去,何必要劳杏翁卜这一卦呢?”
钟鲁公未及答话,徐春荣望了陈石卿一眼,始对钟鲁公说道:“石卿此言,我很赞成。非但不必卜卦,而且有件大事,要托鲁翁前去面恳雪琴宫保一下。”
钟鲁公听说,忙问什么大事,说得如此郑重
徐春荣又朝陈石卿低声说道:“我托鲁翁去和雪琴宫保讲的说话,石卿千万不可去对我们老师说知。”
陈石卿连连点首道:“你放心,我决计不多嘴就是。”
徐春荣因见陈石卿如此说法,忙对钟鲁公说道:“兄弟家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两个孩子,大的不过几岁,所谓仰事俯畜的事情,一样没有办妥。我又自己曾经卜过一卦,爻辞上面,却有‘生于秦而死于楚’的一句说话。倘果应了那话,我作他乡之鬼,倒不在乎,如此一来,岂不急熬我的老母。”徐春荣说到这句,不禁转了悲音,同时落下泪来
钟鲁公、陈石卿两个,忙不迭的一同劝慰道:“杏翁纯孝天成,快快不可如此伤感。”
徐春荣拭着泪道:“鲁翁能够应允兄弟之托,兄弟全家一定感激。”
钟鲁公极诚恳的答道:“快请吩咐,决不相负。”徐春荣道:“我们仲良老师,生平最佩服的是雪琴宫保,我想求他老人家,将我咨调到他那里,然后让我回籍隐居。”
钟鲁公听说,不觉现出很踌躇的颜色出来道:“兄弟平常时候,常听雪琴宫保说起,一遇机会,他想奏保杏翁去做江西巡抚,或是湖南巡抚的。又说现在一班中兴名将,已经寥若晨星,兄弟猜他之意,未必就肯让杏翁就去高蹈呢。”
徐春荣连连的双手乱摇道:“大凡能够忠于君上的人物,一定能够孝他父母。我料雪琴宫保,只要鲁翁为我委曲陈情,定蒙采纳。”
钟鲁公听到这里,不禁义形于色的答道:“既是如此,杏翁放心。兄弟本因家事纠缠,不顾重行出山,再作冯妇。现在杏翁既要兄弟去和雪琴宫保一说此事,兄弟单为这个面上,也要再走一遭的了。”
徐春荣忙拱手相谢道:“既蒙金诺,还求玉成,事不宜迟,愈早愈妙。”
陈石卿也望着钟鲁公道:“我听说,皇上大婚的日期,本来定在今年正月间的,不晓得为了何事,又改在明年正月二十六日。鲁翁既已了答应了杏翁,此刻已是九月底边了,雪琴宫保,至迟总在十一月里,定得到京,鲁翁自然早到那儿,去与雪琴宫保接洽接洽为妙。”
钟鲁公正待接腔,忽又想到一桩事情,一看左右无人,便低声的问着徐春荣道:“我似乎听得杏翁,曾替雪琴官保卜过一卦,说他明年庚寅,有个关口难过,此话怎讲?”
徐春荣也轻轻的答道:“我看那个卦上爻辞,雪琴宫保乃是水命,生平遇水必胜,遇火必克。明年岁在庚寅,恐怕难过,所以我急急的催你从早动身,便是为此。”
钟鲁公听了一吓道:“如此说来,雪琴宫保真的寿仅如此不成。”
徐春荣点点头道:“大数已定,似难挽回。”
钟鲁公听到这句,慌忙站起告辞道:“这末我就趁早回家,收拾收拾,立即动身,总要办到雪琴宫保先把杏翁资调离川才好。”
陈石卿笑着道:“你们二位这般说话,难道雪琴宫保真的马上就有不幸不成。”
徐春荣道:“照我替他所卜之卦,似乎很难挽回大数。要末但愿此卦不准,或是雪琴宫保积德所致,人定也可胜天。”钟鲁公不及多谈,匆匆告别,一到家中,摒挡一切,即日起早东下,沿途既不耽搁,十月下浣,已抵太平府城
彭玉麟一听钟鲁公到了,连忙奔出内堂,走到钟鲁公向来住的那间房内,发急似的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已奏报进京,后天准定动身,沿途稍稍巡阅一下,十一月内,定得赶到京里。”
钟鲁公便将当时应问之话,将来应办之事,匆匆的和彭玉麟当面接洽一过,方将他在成都往谒徐春荣,以及徐春荣托他转求彭玉麟资调离川之事,真的委委曲曲告知彭玉麟听了,彭玉麟听毕,也就一口答应。但因起程在即,不及赶办,只好次年出京南下之时再办。”
钟鲁公此时也见彭玉麟津神饱满,就是有只猛虎在前,也能一拳打死;徐春荣的文王卦纵能十分灵验,照此情形看去,彭玉麟未必立时就有不祥
等得送走彭玉麟动身之后,即发一封电报入川,告知徐春荣使他放心。徐春荣接到电报,又发一电进京,一则去贺彭玉麟兼统神机营照料大婚之喜,二则自己又去叮嘱一番,免得彭玉麟忘记
彭玉麟到京之时,已是巳丑年十二月初五,到他预定寓中看过徐春荣的电报,也复一电,说是次年出京,必定替他办理等语
彭玉麟发电之后,忽然自己失笑起来,暗暗忖道:杏林真在发痴,他又不是阎罗天子,怎么说他一个鲜龙活虎的人物,竟至生于秦而死于楚的乱语,他曾替我卜过一卦,也说明年庚寅,似乎我有关口,我却不能十分相信
彭玉麟一个人暗忖至此,可巧恭亲王命人前去请他,及见恭亲王之后,恭亲王首先替他贺喜道:“雪翁大喜,太后命你统带神机营照料大婚之事,除了从前的左季高之外,这个特旨隆恩,真正可喜可贺。”
彭玉麟肃然的答称道:“太后命某兼统神机营事务,已经使某受宠若惊,还要命某照料大婚之事,教某怎样办得下来。”恭亲王笑着摇首道:“雪翁大才,何用客气。至于说到大婚的典礼,本朝开国至今,连这一次,的确不过三次。头一次是康熙佛爷大婚,他老人家原是七岁登基的。第二次便是同治佛爷大婚,他老人家也和今上一样,都是从小登基的。除此三位以外,其余的皇上,都是没有登基时候娶亲的。本朝列祖列宗的成法,向来不立太子。皇子娶亲,所娶的无非一位福晋,福晋的典礼,自然不及皇后的排场了。这次大婚的典礼,诚如尊论,却很隆重的。”
恭亲王说到此地,又朝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好在将来照料大婚典礼的人物,不止雪翁一位,咱们已经知道派出亲王四人,郡王八人,贝子贝勒一十六人,都是咱们满洲人呀,雪翁,果有稍稍不知道的地方,咱们可互相关照得拉。”彭玉麟谢了恭亲王之后,忙又问道:“彭某此次匆匆进京,还未曾知道预备皇上选后的,究是那几家呀。”
恭亲王见问,便又轻轻的答话道:“咱们老佛爷的意思,她却看中桂祥的格格,叶赫那拉氏的。无奈今上嫌憎她的相貌,不及现任江西巡抚德馨的格格来得美丽,其次也不及志伯愚詹事的两个妹子,一个名叫瑾姑,一个名叫珍姑的漂亮。因此我们老佛爷,就命叶赫那位氏,和德馨的格格,瑾珍二姑,统统站到今上面前,由他老人家自已去赏如意。那知德馨这个老头子,真是功名心重,他竟悄悄的叮嘱他的格格,一等站到今上面前的时候,有意摔上一交,这交一摔,自然犯了失仪的处分,不但没有后选之望,连妃子的地位,也不能够的了。”
彭玉麟听说,很诧异的问道:“天下怎有不愿女儿作后之人,这位德中丞,究是什么意思呢?”
恭亲王笑道:“照本朝的定例,凡是国丈,仅能赏给三等承恩公的爵位而已。德馨因为一个三等承恩公的俸禄,不及江西巡抚的收入百分之一,所以有意教他格格失仪的。”
彭玉麟道:“彭某知道凡是选后的时候,本人因是将来的一位国母,自然不应失仪,若是妃子,似乎不要紧吧。”
恭亲王道:“雪翁所说甚合例子,但是咱们老佛爷因恶德馨的格格,太觉妖娆,倘若做上今上的妃子,恐怕圣躬因此不能保重,于是就在选后的第二天,已把德馨的格格特旨配与景善之子为妻,以死今上之心。”
彭玉麟道:“现在可是桂祥的格格,应了后选的么。”恭亲王点点头道:“她是老佛爷的嫡亲内侄女,因亲结亲,自然好些。老佛爷也防今上不甚愿意,因准今上选了志伯愚的两个妹妹为妃。”恭亲王说到这里,又轻轻的说道:“瑾珍二妃,听说就是江西才子文廷式的女学生呢。”
彭玉麟听了大喜道:“怎么瑾珍二妃,就是道希孝廉的学生么。道希现在何处?彭某很想见他一见。”
恭亲王道:“他就住在志伯愚的家里。本朝的定例,凡是选定之妃,除了父母弟兄之外,其余统统得回避;只有受业师傅,可以不用回避。这也是咱们列祖列宗重视人师的至意。”
彭玉麟听到这里,忙又敷衍一番,出了恭邸,急到志锐的家里,去拜文廷式孝廉
原来这位文公,自从出了浙抚幕府,即到北京会试,无奈他的文章,虽然名满天下,可是时运未至,连会两次,均为额满见遗,他又回到广东一次,复又入京。志锐因慕他的才名,将他请到家中,适馆授餐,备极尊敬。瑾珍二妃,未应选时,也常见面,及至既选之后,文公乃是外省举子,照例须得回避,只因志锐不愿一刻离开文公,想出一个法子,当即奏明太后,说是文公是瑾珍二妃的受业师傅,所以不必回避,至今犹寓志锐家中
当时文廷式接到彭玉麟拜会名片,马上请见,彼此互相谈过仰慕之话,文廷式又将志锐介绍与彭玉麟相见,彭玉麟因为志锐确是一位满洲才子,倒也相见恨晚。这天一直谈到深夜,彭玉麟忽然想到他在内城,正待告别,志锐和文廷式一同笑阻道:“此刻城门已关,宫保只好再坐一时,倒赶城出去的了。彭玉麟无法,只得再与志锐、文廷式二人谈些文学之事,志锐忽在口上念出一首七律道:“吾弟看山夙多兴,导我名胜穷优微;赏心泉石境漪美,闻根桂槿香依稀。蓍蔡示兆无咎悔,霏雨需才宁-肥;缅怀清芬起恭敬,良游惜别还沾衣。”彭玉麟不待志锐念完,抢着大赞道:“好诗好诗!若是置诸《山谷集》中,谁人分得出来。”
志锐把嘴指指文廷式,笑答道:“这是我们道希兄的二令姊芸英女史做的。”
彭玉麟更失惊道:“怎么,如此说来,天上才只一石,文氏一门,却占八斗矣。”
廷式忙谦逊道:“此是今年八月十八那天,我与二家姊同游横龙洞时,偶有所作,二家姊和我原韵的。”彭玉麟道:“快把尊作念给我听。”
廷式便念出道:“济尼能说林下韵,往往辍尘登翠微;秋深既雨城郭净,寺僻无僧钟磬稀。优岩香高桂空老,放生泉清鱼自肥;徘徊父祖旧游地,日暮风紧可添衣。”
彭玉麟又大赞道:“此诗却有仙气,可惜没有一朵红云,捧他上天。”
志锐即把他手向着东方一指道:“那儿不是一片红光么。”文廷式道:“怎么今上晚上,这般短法,难道已经天亮,太阳出来了么。”
廷式的一个么字,尚未离口,陡见一班管家奔入报告说:“不好了,正阳门走水,听说不到一刻,统统已经化为灰烬。”
彭玉麟急向窗外一望,犹见半空之中,黑烟如芝,很是可怕,便即告辞出城,不及安睡。第二天大早,前去进谒七王爷以及各位军机大臣的时候,路过地安门,始知不是正阳门失火,乃是太和门失火。不禁一吓,暗中自忖道:太和门即在宫禁,既已化为灰烬,明年正月二十六的那天,皇上大婚,如何赶造得及。等他回转寓中,只见志锐、文廷式二人,已在候他好久
彭玉麟忙问二人道:“你们二位,可曾晓得昨天晚上烧的不是正阳门呀。”
二人点头道:“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彭玉麟道:“这末明年正月大婚,怎么赶造得及。”
二人一同答出一句说话,更把彭玉麟奇怪不置。正是:
金城银阙奚为贵
鬼斧神工始是豪
不知二人究说何话,且阅下文。
第一百〇一章 硬铁头朝房挥涕泗骚鞑子妆奁炫奢华
彭玉麟因听文廷式、志锐二人和他说,宫保不必这般着急,这是天上的火德星君,来贺今上大婚之喜来的,即所谓愈烧愈发是了。当下始笑着答话道:“二位既是如此幸灾乐祸,我是一位奉旨特派的照料大婚人员,为自己的考成计,惟有据实奏参,幸勿见怪。”
志锐听说,也和彭玉麟开着玩笑道:“我却是位簇新的国舅,恐怕皇上瞧在我的两个舍妹分上,不准你奏,也未可知。”
廷式接口道:“宫保,我有一句说话,你可相信。”彭玉麟忙问何话
廷式道:“我说的就是那座太和门的工程,今年年内,一定能够造好。”
彭玉麟不信道:“天下断没有这般快法的工程。我也曾经干过几次监造水师营房的委员,若说这座太和门的工程,最快也得半年。”
志锐道:“宫保且不管他,到了年底再谈。”志锐说着,即从袖内取出一张诗笺,交给彭玉麟去看道:“宫保请瞧此诗作得怎样?”彭玉麟接到手中一看,见上面写着是:昨偕志伯愚詹事左笏卿刑部煦廷堂郎中同游极乐寺望西山率赋二绝
地贫僧守半残庵,雨过山流深色岚;且喜飞蝗不相害,稻田旆旆似江南
西山变态有千万,吾辈交亲无二三;不问花开问花落,夕阳无语只红酣
萍乡文廷式未定草
彭玉麟顺口吟哦了一遍道:“这又是道希兄的佳作,我说只有从前的袁随园和现在的敝亲家俞曲园二位,可以敌他。这且不说。”彭玉麟说着,即把那张诗笺,一面交还了志锐,一面又笑着说道:“我此刻倒想拜读拜读伯翁的佳章呢。”志锐收藏了那张诗笺,方才说道:“元白在前,教我怎样班门弄斧,还是请宫保的大笔一和吧。”
彭玉麟不待志锐说完,连连的双手乱摇道:“我是武夫,如何敢和。”
廷式插口道:“宫保为什么如此谦法,你当年的那首十万军声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何等雄壮,岂是我们这班腐儒风花雪月之作可比。”
彭玉麟听说,便很高兴的说道:“什么叫做可比不可比。你们二位,今天倘肯和老夫比试拳头,老夫倒可奉陪。”
志二人一同大笑道:“宫保乃是一位擎天之柱,所以太后才命宫保统率神机营事务,照料皇上大婚的。况且现在又是八方无事诏书稀的时候,何劳我们三个打仗。”
彭玉麟也大笑一会,又问文廷式道:“我知道道翁,不是曾和敝友徐杏林方伯,在浙江同过事的么,现在可还通讯?”
廷式见问,不觉露出抱歉之色的答道:“我和他一别数年,真的天天要想写信,只因上次会试不上,以致无从写起。”
彭玉麟正待答话,忽见一个家人来报,说是刚才军机处打发人来通知,说是太后传旨,明天辰刻召见老爷,彭玉麟点头答应,文志二人,因见彭玉麟次晨既要应召,自然须得预备预备,便不再坐,告辞而去
第二天五鼓,彭玉麟即到朝房守候,等得叫起的当口,太后因为彭玉麟确是一位硕果仅存的中兴名将,首先慰劳一番。及至提到太和门失火之事,便觉有些不快活起来。彭玉麟奏对道:“皇上大婚,自有百神到来护卫,此乃蓬勃兴发之象,很可喜的。”
太后听了,方才微笑道:“这末你是一员福将,所以咱们要你照料大婚事务。”
彭玉麟免冠叩头道:“臣谢太后金口,将则不敢辞,福则未必。只有皇上,一过大婚之期,定兆三多之喜。”太后点头道:“但愿能够如此,大家都好。”
太后说着,又望了彭玉麟一眼道:“你现在的津神还好么?你替咱们也办了好几十年的事情了,咱们闲一闲的时候,也得替你找件较为安逸的职务办办去。可是还有什么人才,你得保举几个上来,让咱们好用。”
彭玉麟忙奏陈道:“江西举子文廷式,就是一位人才。”
太后笑笑道:“此人还是皇上新选妃子的受业师傅,且俟他会试之后再讲吧,余外还有没有呢?”
彭玉麟又奏陈道:“还有现充四川全省营务处的徐春荣,素随督臣刘秉璋办理军务,也是一位封疆之材。”
那知彭玉麟的一个材字,犹未离嘴,已见太后陡然大变其色的发话道:“你怎么也来保举他起来,咱们从前听得曾国藩、左宗棠两个,说他会卜什么文王卦,本也想用他一用的。后见刘秉璋去做江西巡抚,就奏请派他做江西的全省营务处,一步不能离他,只好缓缓再讲。那知道到如今,不是七王爷来说,咱们真的还当他是个好人呢。”
彭玉麟一直听到此地,不禁在他腹内暗叫一声不好道:这样说来,我倒反而害了杏林了。彭玉麟一边这般在想,一边就忙不迭的问着太后道:“徐某并没什么坏处,太后何以疑他不是好人。”
太后又恨恨的说道:“他在外面,口口声声的,在说咱们是满洲人,你想想瞧,可气不可气啦。”
彭玉麟听了太后这句说话,不禁很诧异的说道:“太后本是满洲人,徐某这句说话,似乎也不讲错。”
太后道:“光是满洲人的一句说话,自然没什么关系,他的在分咱们满汉,明明是要想造反啦。”
彭玉麟更不为然的奏答道:“徐某帮着督臣刘秉璋,曾经打过十多年的长毛,他倘要想造反,何必又替国家出力。”太后道:“长毛又是长毛,造反又是造反。他又不是咱们大西后此时自然不料文氏将来要做光绪之忠臣,一听彭玉麟奏保有才,所以很是许可,及至戊戌政变,文氏去职时,若非瑾珍二妃从中为力,事亦甚险。清朝的老祖宗,为什么要他来管满汉不满汉啦。既是在恨咱们满洲人,他就有思想明朝之意。”
彭玉麟道:“太后如此说法,莫非听了什么人的谗言不成。照老臣的愚见,现在的人才,很是缺乏,莫说此话是否徐某所说,臣还不敢就信。即是他说,似乎也没什么歹意。”太后道:“徐某乃是刘秉璋的心腹,又不是你的心腹,你又何必如此帮他。咱们现在要办皇上大婚的事情,没有工夫去和这个妄人算帐。”
彭玉麟一吓道:“难道太后真的还想惩办徐某不成?”太后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咱是一国之主。”
彭玉麟道:“太后放心,老臣愿以身家性命保他。”
太后摇头道:“此事不是咱们不相信你,只怕你已经为他所蒙。”
彭玉麟只好磕上一个头道:“先帝在日,曾说老臣和曾国藩、左宗棠三个,尚有知人之明。老臣既蒙先帝奖谕,似乎不致为人所蒙。太后若是信臣,就是不用徐某,也请勿以乱臣贼子之名加他。若不信臣,臣愿同着徐某一齐领罪。”太后听了一愕,略过一会,方才说道:“此是小事,你且下去办理照料大婚之事。因为同治皇上大婚的妆奁,后来照单一点,少了二三十件啦。”
彭玉麟听说,只好磕头退出,一到朝房,正遇仁和王文韶,善化瞿鸿两个,刚从军机处散值出来,大家寒暄几句,王文韶先问彭玉麟道:“雪翁今天奏对很久,太后讲些什么?”彭玉麟老实相告
瞿鸿太息道:“徐杏林方伯,还是我的老谱兄。我去年放四川学差的当口,就知道松藩台与岐将军两个,很在和他作对,在我们这位老谱兄之意,早就想辞差归隐的了,无奈刘仲良因他办熟了手,确实不能离他。”
王文韶接口道:“我们这位敝同乡,他在我们本省做了好几年的营务处,据小儿辈的来禀,说他极能办事,何以太后有此谕旨。”
瞿鸿道:“鸟尽弓藏,本是老例,我们这位老谱兄,他的文王卦,真是无次不准的。他曾自卜一封,爻辞上面,却有一句生于秦而死于楚的说话,难道现在真要……”瞿鸿说到这里,虽然连连把话停住,但已有些凄惨之色呈出
彭玉麟睹此光景,忽也想到徐氏说他明年庚寅,有个关口,不觉悲从中来,竟至无端的涕泗滂沱起来
王文韶笑慰道:“雪翁不必伤感,我知道你有那个彭铁头的绰号,谁也硬不过你的。我说对于太后面上,也不可不事和顺,这就是朝廷之上,贵有诤臣的意义。”
彭玉麟听说,仍作悲音的答道:“我已说到情愿陪同徐某一齐领罪,太后依然未消怒意,叫我也没法子。”
瞿鸿正待接腔,忽见醇亲王已经摇摇摆摆的走将进来,只好同了大众肃然相迎。醇亲王仅仅把头略点一下,即向正首一坐,又把他的二郎退一跷,连向左右摇着,笑对瞿鸿说道:“子玖,人家都在称您为三国先生,咱说这个话儿确不寒糊。”
瞿鸿未及答话,又见奔入一个内监,对着醇亲王说了一句,老佛爷有旨,召七王爷进宫问话。醇亲王单朝彭玉麟将腰微弯一弯,仍旧大摇大摆的同着那个内监进宫去了
彭玉麟一等醇亲王走后,便对王文韶、瞿鸿二人冷笑了一声道:“老七的架子真大,我却瞧不下去。”
王瞿二人,不便接腔,彭玉麟也知他们怕事,就不再说,单问王文韶道:“老七方才说我们瞿子翁什么三国不三国,我可不懂。”
王文韶笑上一笑道:“三国者,乃是华国的文章,敌国的富强,倾国的妻房。”
彭玉麟听完,忙朝瞿鸿拱拱手道:“失敬失敬。”瞿鸿连称不敢道:“宫保不可相信我们王相国的瞎话。”
彭玉麟还待再说,因见时候不早,只好匆匆的别了王瞿二人,出了朝房,回到寓中,很是不乐,却又一时想不出搭救徐氏的法子。第二天告知文廷式、志锐二人,文廷式听了也是一吓道:“这倒不好,怎样办呢?”
志锐接口道:“我虽有个法子,不知有用没用。”文彭二人忙问什么法子
志锐忽尴尬其面的说道:“我们两个舍妹,都蒙皇上自己选中的。等得她们入宫之后,我叫她们一面暗暗留心,果然听见有了不利于徐方伯的事情,飞即送信给我。我就联合全体的翰詹科道,一同谏阻。一面再由两个舍妹暗中恳求皇上,再由皇上去求太后。”
廷式道:“这个法子虽好,但恐缓不济急,我的意思,宫保再去拜托恭亲王和李少荃制军一下。”
彭玉麟听了,话都不及答覆,先去晋谒恭王,恭王也怪醇王多事,答应遇机设法
彭玉麟又向太后请了几天事假,亲到保定去托李鸿章帮忙。李鸿章皱眉的答复道:“此事我才知道,且俟明正皇上大婚当口,等我见了太后,见机行事。”
李鸿章说着,又问彭玉麟道:“刘仲良为什么死死活活的不放杏林回家。我的意思,杏林如果回家,似乎较为稳当一些。”
彭玉麟道:“这也难怪仲良,一则杏林跟他多年,一切的事情,都办熟了手的,二则仲良又未知道松寿、岐元、七王爷等人,都在太后面上咕叽。”
李鸿章点点头道:“这末这个信息,姑且莫给杏林知道,否则岂不把他气死。”
彭玉麟太息道:“人家打了几十年的天下,落了这个结果,真正使人寒心。”
李鸿章即留彭玉麟住在签押房内,二人又商量了几天,彭玉麟方才回京,急将李鸿章之话,又去告知文廷式、志锐二人,文志二人稍稍放心一点
时光易过,已是封印之期,这天大早,李连英命人来请彭玉麟、志锐二人,去到宫里瞧那大婚时候的妆奁册子,防有疏失等事。及至彭志二人,经过太和门的当日,彭玉麟陡见那个工程,果已完峻,不觉连连称奇起来道:“天下怎么真有这般快法的工程呀。”
志锐忽然大笑道:“宫保,您觉得这个工程,可和从前的一样?”
彭玉麟忙又仔仔细细的看过一遍,复又用手摸过道:“真正的一模一样。”
志锐又问一道:“真的一模一样么?”
彭玉麟很快的答复道:“自然真的一样,不见得还是纸扎的不成。”
志锐把脸一扬道:“偏偏是纸扎的,你又怎样?”
彭玉麟还不十分相信,忙又用手再在壁上掐了几下,方始觉有些不像砖瓦造成的。便问志锐道:“伯愚,你快老实对我说了。”
志锐道:“宫保,您是在外省做官的,难怪您不知道京里扎彩匠的本领。他们真正好算得天下第一的了。莫说宫保不知就里,自然瞧不出他是纸扎的,就是老在北京的土著,若不和他们老实说明,谁也瞧不出他是假的
彭玉麟听了,不觉惊喜交集起来,忙又抬头再去打量一番,只见那座纸扎的太和门,非但是高卑广狭的地方,和那砖造的无少差异,甚至那些榱桷的花纹,鸱吻的雕镂,瓦沟的深浅,颜色的新旧,也没走了一丝样子,更奇怪的是,那天适在发着很猛烈的朔风,倒说刮到那座高逾十丈有奇的纸扎墙上,竟能一点不致动摇。彭玉麟至此,方才信服文志二人所说十天再谈的说话,并非欺人之言
彭玉麟还待鉴赏一会,志锐却与他一同走到李连英那儿。李连英一见彭志二人到了,忙将一部妆奁册子,双手交与彭玉麟道:“宫保赶快过目,还得交还承恩公的府邸里去呢。”
彭玉麟慌忙郑重其事的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上赏金如意成柄、进上金如意二柄、帽围一九一匣、帽檐一九一匣、又一匣、各色尺头九疋一匣、又一匣、又一箱、铜法-太平有象桌灯成对、紫檀龙凤玉屏风铜镜台一件、紫檀雕福寿镜一件、金大元宝喜字灯成对、金福寿双喜执壶杯盘双对、金粉妆成对、金海棠花大茶盘成对、金如意茶盘成对、金福寿碗盖成对、黄地瓷茶盅成对、黄地福寿瓷盖碗成对、金胰子盒成对、银胭脂盒成对、金银喜相逢槟榔盒成对、玉人物盆景成对、红雕漆太平饽饽~}成对、脂玉夔龙插屏成对、黄面红里百子五彩大果盘成对、古铜兽面双环罐成对、脂玉葵花御制诗大碗成对、古铜三足炉一件、古铜蕉叶花觚一件、脂玉雕鱼龙一件、脂玉雕松鹤仙子一件、翡翠大碗成对、汉玉松鹤笔筒一件、碧乘福禄圆花璧一件、郎窑大碗成对、汉玉雕八仙插屏成对、青花白地西莲大碗成对、汉玉雕和合仙子一件、璧瑕雕荷叶双莲一件、碧脂玉镶嵌侞璧~}成对、汉玉双环喜字兽面炉一件,璧瑕双兽面盖瓶一件,翡翠瓷观音瓶成对、汉玉兽面方炉一件、碧玉盘龙扁瓶一件、古铜周云雷鼎一件、古铜周父癸鼎一件、金转花西洋钟成对、金四面转花大洋钟成对、铜法-大火盆成对、翡翠坑案成对、翡翠嵌事事如意月圆桌成对、珊瑚嵌花茶几成对、白玉紫檀八宝椅八张、琉璃琴桌成对、香玉莲三镜成对、金面盆成对、金银翠玉匣子成对、紫檀嵌玉箱子一百只、紫檀金银玉嵌大柜十对、进上玉如意成对、领圈一九一匣、又二、四匣、针黹花巾一九一匣、又二、四匣、玛瑙喜字灯成对、珊瑚福寿连三镜成对、金小元宝福寿灯成对、金玉油灯成对、金漱口盂成对、金抿头缸成对、金香水瓶成对、金粉盒成对、金牙箸八又、金喜字羹匙八双、金寿字叉子八双、金饭碗成对、玉漱口盂成对、金SL斗成对、金洗脚盆成对、金痰盂成对、金沤子罐成对、金靴刷成对、金恭桶成对、银便壶成对、玉恭桶成对、翠便壶成对、金玉翠瑚子孙器成对。彭玉麟看毕之后,将那册子递还了李连英道:“倒底不愧皇家,真正的满目琳郎,美不胜收。”
李连英笑答道:“这还是老佛爷再三吩咐过从俭省的呢。从前同治皇上大婚的妆奁,就多一倍;至于康熙皇上的,那更不用说了。”彭玉麟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责任,岂不十分重大。”
李连英、志锐两个,且不答话,只把四只眼睛,朝里在望。正是:
漫道皇家真富贵
须知宫阙降天仙
不知李连英、志锐究在望些什么,且阅下文。
第一百〇二章 忠臣返本大义炳千秋孝子归真全书结三杰
彭玉麟因见李连英和志锐两个,都把各人的眼珠,朝着宫门之内在望,于是也将他的双目,跟着李志两个所望之处望去,却见一队异乎寻常美貌的宫女,都在那儿奔进奔出,忙忙碌碌的不知干些什么,正待去问李连英的当口,同时忽又听得有那很千脆的声音在说:“这个老头子,就是大家喊做彭铁头的硬头官儿啦。”
他就一边笑着,一边问着李连英道:“这班究属什么人物,怎么也在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老夫。”
志锐接口笑答道:“这班人物,都是新皇后叶赫氏的贴身宫娥,因为大婚之期已近,特来摆设妆奁的。”
李连英也笑答道:“彭宫保,您这彭铁头三个字的绰号,真不寒糊,连这一班新皇后的宫娥彩女,也都知道了。”
彭玉麟还待再问,又见宫中有人出来,说是太后在唤李连英进去,彭玉麟见李连英有事,只好匆匆的忙与李连英接洽一下,即同志锐出去办他应办之事
没有几天,已是正月二十四了,彭玉麟既是在忙那照料大婚的妆奁事务,志锐也在忙他两位妹子,先期进宫的事情,文廷式此时,又在会试期内,所以彭志文三人,都少见面。等得二十六的上午子正,光绪皇上,已与新皇后叶赫氏,行过大婚典礼,同时吃过长寿饽饽子孙面,当天晚上合爸喜,因有瑾珍二妃,遵着清室列宗列祖的成法,大概已将皇上须与皇后行那周公之礼的事情教会,自然十分美满
太后因见这位新皇后是她的内侄女儿,一切赏赐的典礼,反比那位同治皇后来得隆重好些。又因彭玉麟此次照料大婚事宜,所有进呈几百抬的妆奁,毫没一点遗失,也赏不少珍玩;并下一道懿诏,说是彭玉麟须俟皇上新婚满月之后,方准交御神机营差使,出京回任。彭玉麟既奉特诏,便也安心供职;当时又碰着一件最高兴的喜事,就是文廷式已经点了庚寅科的榜眼,后来又知道文廷式,本已可望点元,嗣因错写了一个字,虽已临时设法改正,但因此故,遂至改为一甲第二
彭玉麟既得此信,前去替文廷式道喜的时候,还替他十分大抱委曲。幸亏文廷式是位名士,对于失去状头之事,毫不介心;所最关心的,倒是不知道李鸿章究在太后面前,已替徐春荣讨下人情没有。彭玉麟更为关切,即把他已见过了李鸿章,李鸿章说是太后已经应允不伤徐氏性命之话,告知文廷式听了。
廷式听毕道:“太后之话,想来不致反悔,好在杏林方伯,本来早想辞官归隐,就是将来功名上有些甚么不利之处,却也不在他的心上。”
彭玉麟听到这句,忽然皱着双眉的说道:“道翁,我这个人,恐怕真被徐杏林的那个文王课说着了呢。”
廷式忙问此话怎解
彭玉麟道:“前几天,我在神机营里看躁的时候,内中有个将官,对我不守营规,我就把他军法从事,谁知全营的将官,都去和我为难;当时虽由恭王赶到喝止,没闹甚么乱子,可是我已因为此事一气,这几天常常的口吐鲜血。徐杏林说我今年一关难过,我怕要与道翁就此长别了呢。”彭玉麟言罢,似有唏嘘之意
廷式忙安慰道:“宫保不必疑虑,莫说宫保为官清正,为友忠心,皇天不负好人,自然寿登耆赜。只有清室的一班少年皇族,自恃或是皇子皇孙,或是椒房贵戚,早把我们汉人,不放在他们眼中,物必自腐,然后虫生。”文廷式说到这里,便又低声说道:“昨天我接到广东发来的家报,说是那里的香山县中,出了一位名叫孙文的少年志士,对于清室,似有革命之意。宫保此番出京回任,对于此等人物,须得暗为维护。”
彭玉麟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来,徐杏林确有未卜先知之明的了。他本在说清祚恐怕不能永久。太后恨他,原是为此。目下既出一位少年志士,我必不让他做吕留良第二便了。”文廷式点首道:“宫保能够这样最好。我当乘机奏明皇上,赶速亲政,和善外交,总要办到太后撤帘罢政,这就是我们的百姓,将有好日子过了。”
彭玉麟听到此地,忽又色喜起来道:“道翁既是这般说法,我当一俟大婚满月之后,即行出京。因为我倘能够多活一日,便好多办几个贪官污吏。”
廷式听说,便又诚诚恳恳的慰藉了彭玉麟一番。彭玉麟也就告辞回寓,预先收拾行装。及至大婚满月,立即陛辞请训出都,回到他那太平府的巡阅行署。只见钟鲁公替他所办之事,都极井井有条,毫未误事。当下一面慰劳钟鲁公,以及告知在京诸事,一面便发一份电报去给川督刘秉璋,说明自己在京得病,要调徐春荣东下帮忙,那知刘秉璋的回电,竟不允其所请。电中并述川边顺庆一带的蛮子,又有蠢蠢发动之势,徐某既任全省营务处之职,自顾不遑,焉能东下云云。彭玉麟看完电报,便问钟鲁公如何办法?
钟鲁公道:“杏林方伯,虽然急于辞官,但他是位富有责任心的人物,川中既有蛮子蠢动之事,只有等他办完军务,再行计议。”
彭玉麟道:“只好如此,别无他法。”
钟鲁公道:“职道近见宫保的津神,似不如前,何不赶紧廷医诊治。”
彭玉麟听了大笑道:“我现在正拟出巡长江,要去好好的惩治一班贪官污吏,恶霸土豪,倘一服药,便须在署养病,如何使得。”彭玉麟便不听劝,即于第二天溯江而上,先到金陵,次到安庆,再次到九江,再次到汉口以及武昌等处。当时彭玉麟正在做那个包龙图第二工作的时候,正是徐春荣也在四川顺庆一带,做他大杀蛮子的时候,不料徐春荣的工作,还没蒇事,可怜这位三朝元老,现任巡阅长江大臣的彭玉麟宫保,竟至不能再与徐氏一见,业已撤手西归去了
北京得信,两宫辍朝三日,以志其哀,并赐谥刚直,谕知湘抚,行查彭氏子孙名单,以备服满时,送部引见。一班百姓,一知彭玉麟逝世的消息,无不如丧考妣一般,甚至有人以身殉的,也属不少
徐春荣因在川边,得信较迟,及见官报所载,方始伏案大恸道:“雪琴宫保,你老人家真的先我而去了么。”说了这句,哭至晕去
左右幕僚,争相救醒安慰道:“彭宫保不幸去世,朝廷失去一只臂膀,固属可痛,不过营务处这里,现在大敌当前,似且暂时节哀,先治军务要紧。”
徐春荣听说,因见左右既以大义相劝,只好去顾军事。那知徐春荣的生平打仗,全凭那个文王课的爻辞为旨,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自从弱冠之岁,投笔从戎以来,从未吃过一次败仗。只有这次,因为伤感彭玉麟去世,急切之间,无暇再去卜其实长江流域应到四川之重庆江头为止,前清既以上地点为限,彭氏遂不入川。而后战,总算吃了一次大大的败仗。这仗一败,自然给了那些蛮子战略上的一个便利,害得徐氏一直打到第二年的冬天,始将川边一带的蛮子,治得伏伏贴贴,班师回省。去见刘秉璋的时候,刘秉璋不及慰劳,即紧执了徐春荣的双手,很抱惭的说道:“杏林,你可不要怪我。”徐春荣陡闻这句无头无脑的说话,当然不解
刘秉璋又叹上一气的接说道:“我的留你在川无非为着国家之事,并不是为我个人之事。无奈卸任入京的岐元和那松寿,总是死死活活的与你作对。”刘秉璋说着,急在签押桌上,拿起一封京电,递与徐春荣去看道:“此是瞿子玖私下拍给我的,你且看了再谈。”
徐克荣忙将那电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
仲良制府勋鉴:马密
昨日晨正,岐元松寿,均蒙叫起,太后垂询川事甚久。事后探知,岐松奏对之辞,进谗杏林方伯遗误军事,克扣饷糈,买官鬻爵,舆论沸腾等语。犹虑太后不信,又说成都东门之杏林堂药店,即杏林方伯受贿过付之机关。并且牵涉钱玉兴军门,谓其开设玉兴钱店,与杏林方伯通同舞弊。太后本已深恨杏林方伯,所以不即立下严旨者,尚顾彭刚直在日,力为求情暨李合肥为之再四辩白。今太后又闻岐松之诬奏,遂触旧恨,已派贵畹香侍郎,入川密查。此案不派汉人而派旗人,杏林方伯与玉兴军门,恐极不利,特此飞电奉闻,务希注意
弟叩
徐春荣看毕,将那电报,交还刘秉璋之后,始淡淡的笑道:“此事怎好怪着老师,既派钦差来川密查,自然容易水落石出。”
徐春荣说到此地,忽又失笑道:“门生却知道成都省里,并没甚么杏林堂药店,以及玉兴钱店的呀。”
刘秉璋恨声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我之意,最好是你就在年内请假回去。”
徐春荣摇头道:“这倒不必,我若一走,反而像个情虚畏避的了。”
刘秉璋正待答话,忽见一个戈什哈送上一份京电,译出一瞧,见是文廷式拍来的,内中大旨,也与瞿鸿的相仿。徐春荣略略一看,单对刘秉璋说道:“门生近来有两三个月,没有接到家慈的平安信件了,此刻急于回到寓中一查此事。”
刘秉璋急急挥手道:“这是我那四位门生媳妇,连同三个小门生,何尝不在惦记于你。”
徐春荣赶忙回到寓中,四位夫人尚未知道钦差入川密查之事,只因已有两年不见,一旦奏凯回来,自然喜形于色。徐春荣先问近日有无家报到来,万氏夫人忙去拿出两封童太夫人的手谕,徐春荣看毕,因见老母尚安,方始放心,略谈出差之事,才把瞿文二人电中之话,述给四位夫人听了。四位夫人听说,一齐笑说道:“我家果然有钱去开药店,太夫人岂不早早责备。”
徐春荣微蹙其额的说道:“只要没有性命之虑,得能归见老母一面,于愿即足。”
四位夫人譬解一番,陈石卿也来劝慰,等得贵钦差秘密入川查过,回京奏覆,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太后据奏,火气略退一些。李鸿章,曾纪泽也求庆亲王代为缓颊,文廷式又去联合一班翰詹科道,一同上折伸辩,太后却不过众人之情,始将徐春荣,钱玉兴二人,革职永不叙用,了结此案
徐春荣既见保全性命,不觉大喜,即于光绪十八年三月初一那天,叩别刘秉璋,率眷回籍。及到白岩,童太夫人,早已得信,一见儿媳孙子等等,平安回家,索性谕知大家不准再提四川之事,免去烦恼;只是每天的寒饴弄孙,享受团圆之乐
徐春荣本是孝子,便于承欢色笑之外,又把所有官囊,分做了二十份均摊,太夫人得一份,六弟六妹,各得一分,祠堂祭扫之费得一份,族中恤贫之资得一份,其余几份,留作自己过活。太夫人瞧见她的爱子安排公允,自然更加高兴,这样一来,日子过得便快,转瞬之间,已是十九年的八月中旬了
徐春荣因见到家已有年余,并无甚么疾病发现,本月中秋,就是老母八秩晋三的寿诞,他这个人,竟能生于秦而并未死于楚,心里很觉快活,当下便命四位夫人,中秋那天,须得好好的替他老母祝寿,四位夫人自然照办。中秋的那天大早,徐春荣便率领四妻三子,以及六弟六妹,去与童太夫人拜寿,午间开出寿筵,童太夫人坐了正中,所有儿孙,连同女儿女婿,分坐两旁四席,酒过三巡,童太夫人笑对徐春荣说道:“弟老,为娘活到八十三岁,要算今天第一快乐了呢。”
春荣公忙与童太夫人敬酒之后,方始寒笑答道:“国家承平,家庭无事,你老人家身体健康,都是祖宗的积德。”大姑太太插嘴道:“大哥方才所说,果是人生难得之事。现在,再望我们这三个内侄,早早成名,那更好了。”春荣公微蹙双眉的答道:“大妹如此期望,自是正理。可惜你的这三个内侄,年龄太小,不能继我之学。”
大姑太太方要答言,只见做书的手执一封信札,由外走入,双手呈与祖母。童太夫人,即命春荣公拆开观看,春荣公看毕,不禁喜动颜色的对着童太夫人说道:“孩儿刚才正愁你老人家的三个孙子,年纪太小,儿子又是风中之烛,不及教训他们学业。”说着,以手指信接说道:“文道希现在已放了江南正主考了,他的学问,胜过儿子十倍,将来三个孙子,如遇不知之学,不妨前去就正于他。”
春荣公说到此地,又把信中附着的一张诗笺,递给做书的道:“你把此诗,解给祖母听听。”
做书的慌忙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奉命典试江南出都门作:九朝文献重三吴,常譬人材海孕珠;况是明时须黼黻,要令奇士出葫芦
不才恐负文章约,经乱庶几民物苏;雨后西山添爽气,山灵知我素心无
做书的看毕,即将诗意,解与祖母听过,祖母笑着道:“汝弟尚幼,汝虽只有十岁,大家都在赞汝能吟小诗,汝父方才之言,须得牢牢记着。”
做书的谨敬受命
一时席散,春荣公这天微有醉意,晚餐既罢,即由万氏夫人,扶着上床安睡。刚刚入梦,忽见一位红袍纱帽的官吏,寒笑走入道:“徐方伯,下官奉了三杰之命,来请方伯前往议事。”
春荣公忙问三杰何人,那个官吏道:“见后自知。”
春荣公不便盘问,只好同他出门,一时到了一座公廨,尚未走入大堂,已见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三位中兴名臣,降阶相迎,邀入一所签押房中,一同笑着道:“杏林方伯,我们中国的劫数,正在方兴未艾,以后事情正多,须得你来帮忙。”
春荣公听了不解其意,顺眼看去,只见案上摆有甲午劫数人名录、戊戌劫数人名录、庚子劫数人名录、辛亥劫数人名录的四本簿子,正待去番。曾左彭三公,一齐按住道:“天机不可漏泄,此时还早,杏林方伯,快快回去安排身后之事。两来复后,定当饬人相迓。”
春荣公不觉一吓,已经惊醒转来,方知做了一个奇梦,当时默忆梦境,犹觉历历在目,急把梦中之事,详详细细的告知万氏夫人。万氏夫人大惊,竟至不能对答说话。春荣公却又正色的说道:“自古皆有死,我已安然到家,侍奉老母年余,此正我的意外之幸也。你们即从明天起,好好替我预备后事,不到我的临殁那天,不准去给太夫人知道。”
万氏夫人寒泪答应,第二天暗暗的告知汪葛刘三位夫人,以及做书的弟兄三个,那时候两弟很小,做书的业已十岁,略知事务,但又不敢高声哭泣,以违老父之命,心中所希冀的,只有盼望此梦不准而已。及至八月大尽日的那天白天,春荣公仍与往常一般,并没甚么可异之处,做书便悄悄的安慰万氏夫人道:“母亲放心,父亲之梦,未必应验。”
万氏夫人急问何以见得,做书的申述己意道:“父亲前曾卜过一卦,爻辞所载,说是生于秦而死于楚的,此卦既不应验,此梦难道会准不成。”
万氏夫人听说,也认有理。谁知一到九月初一上午的子时,春荣公陡然双颊生火,料知有变,即把做书的召至榻前,遗嘱道:“为父梦中曾蒙曾左彭三公谕以天机不可泄漏,但是对此舐犊之情,不能无言。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这四年之中,既有劫数字样,国家必有大乱,汝年尚幼,趁此在家侍奉重堂,并须好好念书。”
春荣公说到此地,气息已经仅续,又谕知做书的道:“为父平生最佩服的文人,只有你那文道希世叔,你的世兄文永誉,字公达,现在仅比你长两岁,不过他是名士才子之子,将来的学业,当然在你之上,你好生求之。”
春荣公说完,竟至无疾而逝,做书的写至此处,一则因为曾左彭三杰之事,已经叙毕,二则若要再写,便是我家徐姓孤儿寡妇之辞,就是要写,恐也不能成文了。正是:
野史只宜观事迹
吾生原不擅文词
即以此句,作为本书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