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是一个黑影几乎遮挡了整个门。看得出这是个男人,赤裸的上身线条很硬,隆起的肌肉有棱有角。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从那剪影来看,是个牛头或是树蔸。黑影向我笼罩过来了,没容我看清面孔,他扑嗵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东西,两只大巴掌捉住了我的手开始猛锉起来。“是马同志呵,哎哟哟,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条毛虫,他惊恐什么?以至发出这样的尖声?
当他转到火塘边,侧面被镀上了一层光亮,我这才看清是一张笑脸,有黑洞洞的大嘴巴,有满嘴的胡桩。
“马同志,何时来的?”
我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治先,也不是来寻访故地的,只是进山来随便问问山货。
“还识得吾吧?你走的那年,还在螺丝岭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识”大概是认识的意思。
“艾八?识的识的。你那时候当队长?”
“不是队长,吾当记工员。你嫂子,还识不识呵?”
“识的识的,她最会打油茶。”
“吾同你去赶过肉的,记不记得?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说是迷信,不让我敬香和念诀。结果还不是?野猪毛都没打到一根。你还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疮。你碰了只小麂子,也没叉着……”
我听出来了,“赶肉”是打猎的意思。
黑洞洞的大嘴巴笑起来。女人们也笑了笑,然后纷纷起身,摇晃着宽大的屁股,出门继续去打场。自称艾八的男人搬出一个葫芦,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浑浊,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据说浸过什么草药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纸烟,用报纸卷了一支喇叭筒,吸一口,吸出了烟头的明火,但看也不看一眼,待我着急了好一阵,才从从容容一口气把明火荡灭,烟卷还是好好的。
“如今日子好过了,酒肉不稀奇。过年,家家都杀了猪,柴熏肉要吃半年。”他抹着嘴巴,“只有那几年大干快上,累得翻斤斗,谁都没得禄。你晓得的。”
“是没得禄。”
“你视德龙哥了吗?他当了乡长,昨日到捉妹桥栽树去了,兴许回来,兴许不回来,兴许又会回的。”他谈起一些令我糊涂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兴许是丈六也兴许是丈八。我紧张地听着,捕捉这些话后面的各种脉络,猜测某些陌生词语的含义。“视”大概就是指看,“得禄”大概是指得利。还有一个个“集”,是起立的意思?还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点醺醺然头重脚轻了,对丈六或丈八胡乱地表示着高兴。
“你这个人念旧,还进山来视一视。”他又把烟纸吸出了浅浅的明火,让我暗暗急了几秒钟。“你当民师那阵发的书,吾还存着哩。”他咚咚地上楼,好半天才头顶几丝蜘蛛网下来,拍着几页黄黄的纸。这是一本油印的小书,大概是识字课本,已经撕去封面了,散发出霉气和桐油气。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谣、农用杂字、辛亥革命,还有马克思以及地图,印得很粗糙,一个个字也大得出奇,杂有油墨团子。
“你那时也遭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来讲书。”
“没什么,没什么。”
“腊月大雪天,好冷呵。”
“是好冷,鼻子都差点冻落了。”
“有时候晚上还要开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来,颧骨上那一小块光亮,还有几颗酒刺,一齐朝我逼近。“吾想打听件事,阳矮子是不是你杀的?”
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没见过什么阳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真的不是你?”
“我连鸡都没有杀过。”
“这就怪了。”见我否认,他似乎有点怀疑,又不无遗憾。“都说是你杀的。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
“还有酒没有?”我岔开话题。
“有的有的,尽你的量。”
“这里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烧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