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他不介意

第二天,解忧拿了刚发下的俸禄,出去了一趟,等到午时回来时,就看到一队禁军守在自家门口。

一位内侍提着旨意候着,等得汗流浃背,心烦意乱,见到她之后,没什么好语气:“解忧公主,还不过来接旨。”

解忧望着内侍手中敕旨,想来这里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只问了一句:“旨意是皇帝所下,还是太后?”

内侍不知她怎会这么问,无论是哪位都没区别,再看了眼手中敕书,生怕弄错,回道:“圣上亲笔。”

解忧唇角微微上扬。

内侍觉得她这抹笑,似乎带着冬日刺骨的寒气,有点寒栗,又提醒道:“解忧公主,你应当跪下来接旨。”

解忧站着不动:“你念吧,我听着。”

僵持片刻后,内侍心中默默认可了皇帝和这位公主的传闻,难怪自己师父再三委婉的嘱咐——这位解忧公主虽名声差了点,但也算是你顶上的主子,你待她,始终要有礼貌。

内侍一字字念完,解忧捡了重点听了听,皇帝说——她言行有失,罚俸三月,且让她闭门思过十日。

思过?思哪门子过?

是那句‘妇可多夫’,让他自己不爽快了,想要故意惩罚她?

还是他被群臣逼迫,忏悔不应该留她过夜,于是,用惩戒她来表率?

朝堂上如何你争我斗,她没机会参与进去,但猜了个七七八八。

皇帝荒唐,年夜留宿,屁事没有,徐太后逾矩,亲临祭天坛,也不会有事。

只有她,人见人嫌,无权无势,很倒霉地成为了这两方人马唯一能拿来平息怒火的天选之人。

皇帝罚她,相当于给人交代。

这事便揭翻而过。

她觉得很可笑。

内侍宣完,她没立即接,谟安也不敢接,小心翼翼地唤她:“公主?”

解忧回了神,抓住抵在眼底的敕书,慢慢卷起,内侍松了口气,正想要快点离开,又被她叫住:“大人稍等,我思过之心,溢于言表,欲呈折上禀,既无法出门,望大人跑一趟,替我送呈。”

“不敢。”这声声温和的大人叫的内侍发抖,但无奈她掏出来的银子够使唤,心想递个折子也不难,内侍收好银两,咳嗽了下:“请公主快写吧。”

谟安有点心疼银子,昨日才下来的丁点俸禄,还没捂热就撒了一把。

往后三月,可怎么活呀?

……

奏疏是下午写的。

到皇帝手中时,正是晚上。

内侍伏在碧霄殿内,面向皇帝复命,虽然收了她银子,但也得说她接旨不跪。

皇帝听了,倒是说:“随她吧。”

内侍心底明了,以后对那位公主还是尊敬些比较好,又踱了眼皇帝脸色,这才呈送琅琊公主亲笔的思过折书。

皇甫衍听到是她亲写的上表奏疏,暗沉的脸色抬了抬。

从昨日到现在,源源不断的折子从朝臣手里递上来,他扔了一批又一批,正心烦得很,有些事,做起来时是挺痛快,事后又是一堆烂摊子。

送上去后,内侍惜命,先退下了,望了眼可怜守夜的小内侍,盼他有好运。

刚到手里的折子,有点子沉,皇甫衍摸了下折张厚度,难为她写这么多字,怪不得到现在才回来复命。

皇甫衍坐下翻看。

奏疏里,称赞皇帝英明,收复蛮夷奴桑,且感激皇帝太后,让她荣归故里。

明明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她非要瞎鬼扯了千百来字,他沉下躁心,耐着性子看了一半,喝杯茶,歇了歇。

碧霄殿灯火敞亮,小内侍许久没听到动静,正抬头,那厚折子猛地从皇帝手里脱飞,眼色一花,只见折子‘哗’声散摊在地。

小内侍还不会揣摩帝王神色,忙去拾起,隐隐约约的瞄了眼。

小内侍认得几个字。

琅琊公主的折子,后半段,并无悔改思过之意,对于妇可多夫之事长篇大论,末尾提及了汝陵侯,想让皇帝顾念情分追点谥号,还称之为今上的姑丈……

再看年轻的皇帝,青咧的脸上越发挂不住,有种要把死去多年已成白骨的汝陵侯再拉出来粉骨!

……

解忧斜倚在榻上,摸出了那把匕首,刀鞘上有奴桑向往的狼图腾,端边垂挂的红玉血珠极为妖艳。

撑开刀刃,缩回,反反复复。

红玉吊穗也在烛光下晃来晃去。

当最后把匕首塞回去,窗户突然开了,寝房东面是桃林,因她喜欢桃树,喜欢看春日桃花漫天飞舞,皇甫衍建府时,特意扩大东面,栽满了桃树,他笑说,能让她一开窗,就可欣赏漫天美景。

外面下着雪,半夜三更的雪,比白日凶猛,雪花飞飞扬扬的飘进来,带着元冬狂风的呼啸。

那片桃林盖满了雪霜,银白一片,桃林里,一抹人影迎风临立,冬雪迷人眼,那半面轮廓,朦胧模糊。

解忧披衣出了门,雪深几许,轻浅的脚印,在雪地里步步绵延。

直到站定,与他并肩着。

他那半张侧脸上,凝结了湿润霜气,雪花轻扬,仰着头观雪,目光里尽是漫天雪花,又藏着深深的期许:“我们有好几年没有一起观雪了。”

他近来喜欢数日子,怕自己记不清,也怕她会忘了,她与他相识是在雪天,年夜醉酒是在雪天,每年第一场雪,她都会兴奋地拉着他一起看,哪怕是半夜,都要偷偷摸摸地把他薅起来。

他以前想不通,雪有什么好看的?

后来才渐渐明白,原来陪她看一场雪,竟已成了奢侈。

她是喜欢雪的,在雪地里那样的欢快闹腾,喜欢拉着折腾他,对他有说不完的开心话,她看着他的眼睛里,总是有星星亮光。

解忧抬起手,试图捉住指尖落下的飞雪,晋国的雪不同于北方塞外的冰降寒冷,格外的轻柔绵延,在手中停留片刻,就化得一无所有。

她声音微凉:“雪有何稀奇的,塞外的雪,我见多了,几日几夜下得没完没了,比人还深,你知道么,西部的雪更大更冷,我们西逃时,有回我陷在大雪谷,我以为他会怪我,会丢下我,但他始终没放弃,背着我……”

“够了!”皇甫衍猝然喝住,他知道,她被罚有点不痛快,所以也要让他不痛快,但他不想一来这里,就要不痛快。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他忍着饥饿,把猎到的食物都给我吃,我走不动了,他便背着我,一直走一直走,”解忧绵延回忆:“就在那时,我们互定情意。”

“别说了!”皇甫衍冷了声。

她和别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早把和他的那些往日覆盖,她在他面前,丝毫不顾地提别人,带着依恋不舍的目光,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解忧看向他,目光比雪还凉:“你我之间,还能说点什么?”

“什么都行,”皇甫衍只有一个要求:“但不许提他。”

皇甫衍看到了她唇边的笑意,她的眼睛里又轻蔑又不屑:“当今大晋国堂堂皇帝,白日下旨让我思过,半夜三更却偷摸来我寝房与我私会,只为了告诉我,不要提别的男人?”

她明知他青筋起跳,仍是要这样不知死活的刺痛他!

他忍住了快要窜出来的疯狂,同她缓缓解释说:“你刚回来太张扬,我罚你闭门思过,是让你好好待几天,没事别和不该来往的人来往。”

“不该来往的人?徐家人?”解忧似有意味:“还是说,包括你呢?”

要论最不该来往的人,非他莫属啊。

皇甫衍脸色半僵:“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金陵城,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多少目光都聚集在你身上吗?”

她无所谓:“那又怎样?”

皇甫衍知道她回来不安好心,随他去祭祀行宫,就是故意招惹是非,他眸子如寒窖般冷道:“像你这么愚蠢的人,稍有不慎,不知会被人弄死多少次,别以为,我会护你。”

“不护就不护吧。”解忧撇着他的面庞,又移开看雪,轻佻又无畏:“除了你,我又不是不能找别人。”

找别人。

这三个字,又在刺痛他了。

一见面,她就几次言语挑衅,终是换来被他粗鲁的摁到桃树下,枝桠深雪,措不及防,哐哐散了一地。

解忧毫不意外,自他当了皇帝,稍有不顺意,就爱暴怒,这是当权者的通病。

“解忧,我可以护你的。”皇甫衍生生压住被她激怒的起伏,捧着她脸,凑近她,双眸顾盼:“只要你肯听话。”

“你要我怎么听话?”她那冷傲无惧的双眸里,早就没了往日的星亮,只有一股生冷漠然:“折子里赞你丰功伟绩,是说的不好吗?我明日再润色润色,多赞你几句,行吗?”

他双手从她脸庞移下,抵着她的肩甲,很用力:“解忧,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想要她回心转意。

想要她像从前一样待他。

想要她继续爱他喜欢他……

“你不配。”

她冷冷一句,就把他脑海里那串念想促然崩塌,他手衔着她双肩,猛地绕过她脖颈,把她带进他的胸前,他埋在她脖颈间,贪婪的嗅着她熟悉的味道。

怀里的人力道很弱,那点使劲折腾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可笑么,连抱一下,她都要这样反抗!

“忘了那三年,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他呼在她耳侧:“你忘了,好不好?”

似乎是商量的语气,还带着一丝恳切,换做是别人,说不定就心软了。

解忧摸到了他腰侧的那抹伤处。

他心弦紧促,像触麻一样的全身颤了下,以为她又要弄疼他,可久久的,她只是放在那里。

旋即,他燃起心跳,想的是,她还是疼惜他的,是不是?

皇甫衍与她额间相触,两抹视线在紧紧的空间缝隙里相撞,她幽暗的目光里,没有羞涩之意,但左手,却在他衣外拱火,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攀附往上,从敛衽夹缝里伸进去,摸那抹伤。

他差点忘了要呼吸,吐出一口气,放慢了很多,她缓缓仰起了头,柔软风情的脖颈擦着他,徐徐挑起他耳畔撩热。

那抹轻意音,似风吹进了他的耳:“你的伤,好多了啊。”

才一天而已,也没有好太多。

他忽然很想嘲讽自己,在这段关系里,他自己才是最犯贱的那个,明明刚才还吵得怒火攻心,恨不得掐死对方,这会儿,她一柔情似水,他就沉沦了。

那点吵嘴,都像是调味剂。

她指腹在他伤口边徘徊,一点点的,磨得他很痒,安抚片刻,她右手突然揪住了他腰间系带。

带子很紧,她费了劲,弄扯得松散,她衣内的手趁势跃过腰带的紧处,往腰裤下滑,与他肌肤相贴。

他整个人僵硬住。

不一会儿,他喉咙咽住,闷哼了声。

这样的事,她不是没对他做过,手法娴熟,炉火纯青,甚至知晓哪个地方,能够把他彻底拿捏,这狐媚的本事不知是浑然天成无师自通,还是被人教的……

他脑子嗡着,这个时候,明明该是满足和享受,可他却又该死的在想,她和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多希望,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明明在年夜,他一点挑逗,她百般嫌弃,如今却这样主动……

她明知道他有伤,根本做不了什么,却还要这样挑起他身上的火……

“你别……”

他快发不出声了。

又想,不管了!

通通都不管了!

他脑海中被她弄晕得只剩下放纵和疯狂,再无抗拒的能力,低下的头,在她颈项间狂意的流连忘返,控制不住的手,也游移到了她上面。

解忧背抵着树,晃得厉害,裹着的衣一件一件的被他扯开,有点冷,颗粒大的雪花落在肌肤上,寒凉入骨。

他允着她身上落下的雪,融化入唇,那样的肆无忌惮,像是久违的,没有再享受的缱绻。

雪花桃树,他有一种另样的兴奋。

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说他荒唐,也不是不知道,她这个不知检点的女人,会遭多少人厌恶嫌弃,颜面廉耻这几个字,几年前就被两人丢得一干二净。

他想要什么,她怎会不知呢。

他是皇帝,她应该讨好他,奉承他,依靠他,有罚得受,有宠得接。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固着她腰,皇甫衍神色温情,她不算顺从,也并不反抗,他以为她是愿意的,像从前一样,愿与他共赴巫山云雨。

他手掌缓缓摸到她小臂,想予以她支撑,却触及凹凸不平的疙瘩,他摩挲着,像伤疤,却又不像,这个东西太方方正正了,再仔细触摸时,他在方正的疤痕里摸出了一个字。

快忘乎所以的他,此刻怔怔停顿。

他看向被锁在他与枯树之间的女人,她表情冷冷淡淡,尽管上面衣襟快被褪得干净,也没有半点被侵犯的慌张,他眸光往下,她的衣衫没有掉地上,只是松松垮垮的挂在她手弯。

把自己的手微微挪开,他终于看清了疤痕全部,刹那间,神经触动。

他死死的盯着她小臂弯处那个丑陋不堪的疤痕,脑中突然炸裂,可无论怎么看,它就是存在那里,刺在她的身上,也刺痛着他的眼睛,他从未注意,她小臂上竟有这样可怕的东西!

她眼珠如水,像一谭沉寂的水,被吞噬得只剩冷淡:“你还要吗?”

抬起臂,想挂在他脖颈上。

皇甫衍却踉跄的步步往后退,令她扑了一个空,他脸上的欲色一点点熄灭,瞪着眼,瞪着她小臂上的烙印,心中沸腾,只觉自己快要疯了。

“解忧……”他觉得自己快呼吸不上来,要尽力稳住,他看着烙印:“这、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解忧不说话,神色却是轻讽。

“你回答我!这不是真的!”

“两年前,你与南汗合伙设套,假意让我去北庭联姻,想在他迎婚之日攻城,”解忧无视他扭曲变色的脸,漫不经心地说:“送亲路上,有几拨人来劫,阴差阳错,我被奴桑一路叛军抓了。”

奴桑蛮夷之地,对奴隶和犯人有一种惩罚,不听话就会被上“奴”字烙印,男子做奴役,而贴上烙印的女子……

她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她会经历什么,他不敢想。

那样的事,他怎么敢想!

“你在骗我!”皇甫衍脸色瞬既白了起来,想要否定那样不堪耻辱的事:“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解忧只是平平静静瞧他发疯。

“你在故意骗我,对不对?”皇甫衍声音颤了,不愿意相信,心绞痛得要命,过去拽着她,几乎快要是哀求:“解忧,你说话,你别骗我,别骗我了……”

解忧淡淡的说:“他不介意。”

这一句,如刀尖刺心。

皇甫衍又松开了她,仿如窒息,他之前始终想不明白,韩馀夫蒙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给了她什么样的爱,能让她那样死心塌地!

这就是答案?

他没站稳,往后跌宕了一下,撞到了一颗桃树,他转过身,双手握拳,狠狠地朝树挥去,枝头震动,厚雪砸了他满身,像是披了身银白。

狂笑几声,他离开了。

连绵飞雪,寒夜刺骨,刮得解忧身上冰冷,她想动,刚半抬起脚,却不知自己腿软,刹那间,瘫软的栽坐在雪地上。

久久后,婢女蝶兰扑了过来,把地上风衣捡起,慌忙裹回她身上,但还是漏风:“公主,地上冷,快起来吧。”

伸手替她系上衣衫,蝶兰目光无意略过那抹奴印,顿了顿,脸色凝重,霎时明白那位大晋国皇帝做到一半却突然弃人而去的原因。

回过神来,蝶兰看她的眼神已是不同,但还是本本分分,把她所有衣裳重新系回去,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