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4)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匙钥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到:“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自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字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到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兀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

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騃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炒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

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梢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着:“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赀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顾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