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近来霍乱大流行,已经死了不少人了。”陈护士长提醒母亲:“吃东西一定要注意,眼下对这种可怕的传染病,几乎毫无办法。”
华美医院是一家有美国教会背景的医院,院长艾义梅是一位美国医学博士。他中文说得不错,就是河南口音太重,听起来有些滑稽。
艾义梅是一个十分严厉的外科医生,医院上下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医生护士们都很怕他。母亲是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见到艾义梅的,他刚做完一例截肢手术,被截肢的是一个乡下女人。
艾义梅听完陈护士长向他介绍了母亲的情况后,摘下眼镜,用一块纱布擦着镜片上的汗迹:“在手术室干过吗?”
“没有。”母亲有些紧张。
“没有,没有。”艾义梅显得有些急躁。但——
“Sorry,”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这不怪你们,因为连我都没想到会发生战争。”他冲着母亲微笑着:“怕传染病吗?”
母亲鼓足勇气摇了摇头:“不怕。”
艾义梅满意地点了点头:“MissChen,你们一起去传染病房,好吗?”
“好!”陈护士长和母亲答应了。
“记住,要时刻准备到手术室来。”走出几步后,艾义梅回过头来大声说:“因为那里更需要你们。”陈护士长和母亲点了点头。
传染病房设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母亲从窗外就听到病房里患者的呻吟。这里又是一处人间地狱。尽管戴着口罩,但一进走廊,母亲还是闻到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病房里挤满了眼窝凹陷,形容枯槁的霍乱病患者。见护士进来,一个躺在地上面色蜡黄的老人便绝望地哀求:“给我点卤水吧,护士,我不想活了……”
母亲正想扶起他,一个小护理员踉踉跄跄地冲母亲走来:“护士小姐,我……”她突然扭过头去,大口呕吐起来。母亲慌了:“大夫!大夫!”那小护理员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没有办法。”传染病房的老护士长绝望地摇着头:“霍乱流行以来,医院已有四个医护人员倒下了。没有任何特效药,为了缓解腹泻,我们只能用民间土方,给患者口服白陶土。”
“白陶土?”母亲惊讶地问。
“对。一种做陶瓷的白土。”
“给患者吃土?”母亲大骇。
一九三八年元旦过后不久,在得知国际援华机构已将一批治疗霍乱的药品运至武汉后,艾义梅院长立即雇了一辆卡车赶往湖北。八天之后,运药的卡车历尽千难万险,终于从汉口返回郑州。它带来了医院急缺的药品,同时捎回一个从南京死里逃生的郑州商人。很快,日军在南京屠城时犯下的令人发指的暴行,便在华美医院迅速传开,一股强烈的恐日情绪,无形之中像瘟疫一样在人们心头蔓延。
从一九三七年九月到一九三八年一月,在侵华日军的疯狂进攻下,大同、保定、德州、石家庄、包头、太原、济南、合肥、南京及华北华东地区大片国土相继沦陷。一九三八年二月初,日本华北派遣军开始向豫北地区的南乐、清丰、濮阳一线推进,国军甫经接火即弃阵而逃。二月十四日,日军向道清铁路沿线发起全面进攻。同时,派几十架飞机轰炸了郑州。十七日,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为保黄河防线,命工兵炸毁了黄河大铁桥。
郑州命悬一线。
母亲和陈扶峰护士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了郑州华美医院。由于当时中原一带的难民势如洪水,难民车已无法开通,母亲和陈护士长于是横下心来,随着大批逃难的人群,顺着平汉铁路开始徒步向南跋涉。
二月下旬,中原一带已进入春季,母亲因在石家庄火车站扔掉皮箱,所以身边几乎没有一件换洗的衣服。姥爷给母亲做的那件斜纹人字呢大衣,一直穿在身上,大衣的后背早已被层层汗渍染成灰白。
“浑身都臭了。”母亲的意志开始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沮丧,一切充满苦楚与艰难。
十几天之后,在河南明港,母亲和陈护士长被一个部队后方医院收留。两个人都被安排做伤兵术后护理工作。
当时的后方医院条件极其恶劣,不但急需的药品奇缺,就连包扎伤口的纱布绷带也少得可怜。人们不得不从死人身上解下绷带,洗去血污后重新再用。伤兵更可怕,尤其是那些被截肢的伤兵,严重的心理变态让他们动辄打骂医护人员。一个右腿膝盖以下被截肢的下级军官,在痛殴一位给他送饭的护理员之后,架着双拐投河自尽了。
母亲几乎每天都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
一个月之后,母亲所在的后方医院奉命南撤,很多尚未治愈的伤兵从此流落街头。这些伤兵与大批无家可归的难童一起,成为战时大后方人道主义危机中的两大突出问题。
几天之后,在湖南衡阳,母亲所在的后方医院与其他几个救护队合并,组成了衡阳第八陆军医院。与此同时,母亲与陈护士长终于在衡阳城南门外易家坪,找到了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为背景的衡阳仁济医院。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当心力交瘁的母亲循着唱诗班的歌声,走进医院附近的一座基督教堂时,内心的激动让她浑身颤抖。望着祈祷台前的十字架雕像,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放声痛哭起来。
……天使从天上下来,手里拿着无底深渊的钥匙和鞭子。它捉住那条戾龙,把它扔进了无底深渊……
牧师纯净平和的祈祷声渐渐远去,坐在角落里的母亲沉沉地睡着了……
一周之后,母亲穿着洁白的隔离服,站在了衡阳仁济医院的手术台前,在这里,母亲第一次担当起外科手术护士的工作,并真正目睹了战争的残暴和惨烈。
第一次遭遇空袭是在母亲到仁济医院之后不久。那天早晨,母亲刚换完隔离服,准备进手术室,突然听到离医院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
“警报!”院子里有人在喊:“快撤!警报响了!”
母亲一时不知所措,一个叫老安的美国医生一边脱掉隔离服一边对母亲大喊:“Let‘s go,miss Li!(快点走,李小姐!)”
母亲跑出楼后,发现停在院子里的一辆福特车已经发动了。
“快!大家挤一挤!快上车!”母亲和五六个手术室同事刚刚挤上汽车,老安猛踩油门,汽车像一头疯牛一样冲出医院。
这辆福特汽车是仁济医院为确保战时救死扶伤的工作效率,特批给手术室的。为了免遭日机轰炸,汽车棚顶铺着一面美国国旗。
驶出南门后,挤在车里的人们,便紧张地搜听着天上那由远而近的轰鸣。很快,周围的空气便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汽车猛地拐到一棵高大的樟树下。老安推开车门,就势跃进车下的草丛里:“快下车!”
“摘掉眼镜!反光!注意反光!”
“趴下!快趴下!”
“胸口别紧贴在地上!”人们相互大声地警告着。
母亲的牙齿在咯咯地打架,她趴在草丛中,始终盯着身旁不远处那个美国医生,只见他一直仰面躺在那里监视着天空:“一架,两架,三架,四架……My god!(我的天啊!)”他突然翻回身来,抱住脑袋:“注意,投弹了!”随着一阵从天而至的呼啸,身后的衡阳城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福特汽车返回市区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母亲惊呆了:烈火和浓烟吞噬着一条条街道,到处是残肢断臂和内脏血浆。在离医院二百米的一片废墟前,汽车无法行进了。
“下车!”只见老安纵身跳下车疾步飞奔:“谁也不许回宿舍!”他第一个冲进楼顶覆盖着红十字旗的仁济医院。
接下来便是排山倒海般手术。止血,清创,截肢,清创,开胸,止血,止血,开颅,截肢,开胸、开颅,截肢……
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姑娘被抬上手术台时已奄奄一息,她绝望地望着周围的医生和护士,声音微弱得像一缕游丝:“……我想回家……法库……法……”一双睁大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
浑身是血的老安悲愤地将手里的手术刀摔在地上:“Sonof bitch!(狗娘养的!)”他颓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歇斯底里地号哭起来:“Sonof bitch!Japanese bastard!(狗娘养的!日本杂种!)”
抗战期间,衡阳是湖南省遭受日机轰炸最惨烈的城市。从一九三八年二月至一九四四年八月,这座位于湖南中部的小城,就遭日机狂轰滥炸了一千七百零三架次之多。据母亲回忆,一九三九年四月六日,日本轰炸机向万寿宫、太子码头、南正街、铁炉门、东华门、司前街、北平街、下长街等处投下大量燃烧弹,致使全城一片火海,百姓死伤近万。
衡阳是一座宁死不屈的城市。而母亲,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血与火的洗礼中,渐渐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