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送奶油馅饼的青年的故事
弗洛列席尔是位多才多艺的波希米亚王子,在伦敦居住的时候,凭借他那令人倾慕的仪表和令人倾慕的慷慨,受到了各界人士的爱戴。他拥有许多事迹,光拿那些为人所知的来说,他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而那些事迹实际上仅仅是他所干的一小部分。通常,这位波希米亚王子显得温文尔雅,而且常以田野村夫的达观态度来对待世事,不过,他对于那些超越他身份的,更加冒险而奇特的生活方式也很感兴趣。每逢他没有好的兴致,在伦敦的剧院里没有好戏可看,或者遇到不适合野外行猎而使他在所有的竞争者中间大显身手的季节,他就传令他的亲信掌马官杰拉尔丁上校收拾一下,准备夜游。年轻的掌马官是一个勇敢甚至有点鲁莽的军官。这个消息,让他很是兴奋,迫不及待地去作准备。由于长期的实践和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乔装改扮起来异常巧妙,能使王子拥有适合各种阶级、各种性格和各种国籍的人的面貌、声调甚至思想,因此,使王子避开了人家的注意,有时他俩得以进入一些稀奇古怪的社会场所。这些冒险的秘密自始至终没有被市政当局发觉;王子的沉着大胆,掌马官的随机应变和热诚忠信,使他们安然躲过了几十次的危险,久而久之,他俩也越来越自信了。
三月里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一阵骤降的冰雹赶进了莱西斯特广场附近的一家蚝肉小馆子。杰拉尔丁上校扮成一个落魄的新闻界人物,王子同往常一样扮成一副滑稽相。粘上了一些假胡须和一对大眉毛,像他这样一个文雅的人,装成这样一副毛发蓬松而饱经风霜的样子,确实让人极难识破真相。主仆俩这样装扮好了,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儿品着白兰地和喝着苏打水。
小酒馆里座无虚席,男男女女,虽然这些顾客中曾有两三个和我们这两位冒险家攀谈过几句,但谁也不希望跟他们更深一步熟悉起来。坐在这里的都是一些伦敦的渣滓和平凡的下等人,王子已经开始感到无聊了。他对这次冒险已渐渐感到厌倦。这时候,两扇转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一个青年,后面跟着两个随从,走进了小酒馆。两个随从每人都端着一大盘上面盖着一块布的奶油馅饼,不过一进门他们就把布掀掉了;那个青年在馆子的客人中兜了一圈,以一种非常殷勤客套的态度,强请客人吃几只点心。有时人家微笑着接受了他的提议,有时却遭到了严厉的、甚至是粗暴的拒绝。如果被拒绝,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往往幽默地说上几句话,然后亲自吃了那个馅饼。
最后,他走过来招呼弗洛列席尔了。“先生,”他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同时用两个指头夹了一个馅饼献上来,“你能不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赏个脸?这点心的质量是可以担保的,我自己从五点钟到现在,已经吃了两打零三个了。”
“我一向不在乎礼物的好坏,我更在意的是送礼人的心意,”王子回答说。
“心意,先生,”那个青年答道,又鞠了一躬,“这不过是一种戏弄。”
“戏弄?”弗洛列席尔说,“你打算戏弄谁?”“我不是来讲解我的哲理才来到这里,”那人回答道,“只是来分送这些奶油馅饼罢了。如果我说,我甘心情愿地把自己也包括在这种戏弄的对象里面,我想你总应当满意,因为这样,所以赏脸吧。不然,你就要逼我吃第二十八个馅饼了,说老实话,我真的已经吃腻了。”
“你很使我震撼,”王子说,“我很荣幸为你效劳,解决你的困难处境。不过有一个条件:要是我的朋友和我吃了你的饼——我们两个人并不欢喜吃——希望你能和我们共进晚餐,作为对我们的报答。”
那个青年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
“我手头还剩下几打馅饼呢,”最后他说,“我不得不再跑几家小酒馆,才能把这件大事告一段落。这可能要花费好大一段时间,也许你们肚子饿了——”
王子用一个文雅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我的朋友和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他说,“因为我们对你这种有趣的消磨黄昏的方式很感兴趣。好吧,现在和平谈判已经取得一致的意见,让我就在条约上签字吧。”
王子一边说着,一边很谦恭地一口吞下了那个馅饼。“味道不差。”他说。“我看出你是一个挺识货的人。”那个青年回答说。杰拉尔丁上校也像王子那样样恭敬地吃了馅饼;现在,小酒馆里的人都已或者谢绝了或者领受了他的美味的奶油馅饼,这个分送奶油馅饼的青年,就领着他们到别的酒馆里去了。两个侍役,好像已经对这种可笑的工作习以为常,连忙跟在青年后面;王子和上校走在他们之后,他们一边走,一边相视而笑。就这样,这几个人一起造访了另外两家酒馆,在那里,又重演了前面所描写过的那种场景——那个流浪汉的殷勤款待,有的人拒绝了,有的人接受了,每当他们拒绝时,年轻人不得不亲自吃了那个馅饼。
在离开第三家酒馆时,那个青年数了数他剩下的馅饼。现在已只剩下九个,一只盘里三个,一只盘里有六个。
“你们两位先生,”他对那两个新跟来的人说,“我不愿浪费你们吃晚餐的时间,我断定你们一定很饿了。我深深感到,我必须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敬意。在这个我认为伟大的日子里,当我要用我的极其愚蠢的行为来结束我这放荡的一生的时候,我要感谢一切给我鼓励的人。两位先生,不用你们再等了。虽然我的脾胃已经受了损伤——因为方才吃得太多,但我还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把这件做了一半的事情善始善终。”
说着,他把剩下的九个馅饼填进嘴巴,逐一吞了下去。然后,他转向那两个助手,给了他们两个金镑。
“我非常感谢你们,”他说,“谢谢你们能够这样有耐心。”
他对他们每人鞠一躬,然后把他们打发走了。他站在那儿,注视了一会儿他的助手刚才交给他的钱袋,接着,放声一笑,把钱袋随手抛到了街道中央,然后对王子和上校表示他准备去吃晚饭了。
在索霍广场边,一家不久之前还满负盛誉、现在已经生意萧条的法国小酒馆中,这三个人在三层楼上的一间雅室里吃了一顿上等晚餐,喝了三四瓶香槟酒,一直天南地北地纵谈着。那个青年很健谈,口若悬河,兴高采烈,不过笑声太高,这不像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正常表现,他的两只手剧烈地颤抖着,他往往说到一半,声调就会,好像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突然发生惊人的变化。
用完正餐后的点心,三个人都点起了雪茄,这时王子对那位青年这样说:
“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好奇心的。我非常喜欢你的举止行动,不过这会使我更加迷惑不解。虽然我也不愿意让您看起来我太冒昧了,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朋友和我是完全可以保守秘密的人。我们自己也有许多秘密的事,我们也常常把这些事泄露到一些不适当的耳朵里去。如果你的故事当真像我所猜想的那么荒唐,那你也无须对我们有什么顾虑,因为我们两个是英格兰最荒唐的人。我的名字叫戈达尔,西奥菲勒斯·戈达尔;我的朋友是艾尔弗雷德·哈默史密斯少校——至少,他喜欢人家这样称呼他。我们的生活,就是彻底的追求放纵的冒险;凡是放纵的事,我们没有不赞成的。”
“我很欢喜你,戈达尔先生,”那个青年回答道,“你这番话使我毫不猜疑地相信你;而且我对你的朋友,这位少校,也没有丝毫的厌恶之情;我料想他是一个化了装的贵族。至少,我可以断定说,他不是一个军人。”
上校听了他这样的恭维话,暗暗为自己化装技术的高明骄傲,不禁脸上露出笑容;那位青年更加精神抖擞了,他继续说道:
“我不该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们,这自然是有种种理由的。这也许正是我为什么现在要讲给你们听的理由。至少,你们似乎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荒唐的故事,我实在不忍心令你们失望。我的名字我还不能告诉你们,尽管你们已经把你们的名字告诉了我。我的年龄在这个故事中是无足轻重的。我出身于一个普通门第,我从我的祖先那儿继承了我现在住着的一幢很不错的别墅,和每年三百镑的财产。我想,他们同时也传给了我一种轻率的性格,觉得为人做事冲动妄为,是无上的乐趣。我受过很好的教育。我的小提琴奏得非常不错,应该可以在一个廉价剧场的管弦乐队里赚钱,不过未必一定可以。对于笛子和法国喇叭我也同样略知一二。而且我很擅长打惠斯特。在这个奇妙而用心思的玩意儿上,我每年都会丢掉一百个金镑。我精通法语,在巴黎花起钱来,几乎就像在伦敦一样方便。总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充分具有男性优点。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冒险事情,其中包括一次无缘无故的决斗。刚在两个月之前,我碰到了一个打动我身心,各方面都很合我意的妙龄女郎;我觉得她把我的心融化了,我意识到我终于交上了好运,而且一步步在坠入情网啦。但是,我发觉现在我还有不到四百镑钱的剩余财产!试问,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他怎么能拿四百个金镑去谈恋爱呢?我认为这是不现实的,于是我离开了我的美人,从此就越来越增快了我平日花销的速度,到今天早晨,我只剩下八十镑了。我把剩下的钱一分为二:把四十镑留作某种特别的用途,还有四十镑,我要在今天晚上把它花光。今天我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除了使我有幸结识你们两位的那些奶油馅饼之外,我另外还干了许多蠢事;因为,像我刚才对你说的,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把我这愚蠢可笑的一生,用一种更加愚蠢的方法来加以结束;当我把钱袋丢在街上的时候,那四十镑钱就这样用光了。现在你们可完全了解我了吧?一个傻子,而且是傻到底的;不过,请你们相信,我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家伙,也不是一个胆小鬼。”
听那位青年讲话的口气,显而易见,他内心既痛苦,又很自卑。这两位忠实的听众,禁不住在心里想:那个恋爱事件恐怕比他说的更令他伤心,而且他还有可能要自杀。那出奶油馅饼的戏看似滑稽,但细想一下,在这番别有用心的假装之下,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剧气氛。
“嘿,这不是怪事吗,”杰拉尔丁突然说道,一面对弗洛列席尔王子使眼色,“在这样茫茫人海的伦敦,我们三个人居然会凑巧聚在一起,而且三个人的情况如出一辙?”
“怎么?”那个青年喊道,“你们两位,也是失意人么?难道说,这顿晚餐和我的奶油馅饼一样,也是傻事啦?难不成是魔鬼把他自己的三个宠儿全聚在这里来一次最后痛饮一顿的吧?”
“魔鬼,的确,有时候他也能干些漂亮事,”弗洛列席尔王子回答道:“这种不谋而合的事,真是让我非常感动,虽然我们彼此的情况不尽相同,不过我可以取消这种差异,就用让你那种英勇地处理最后几只奶油馅饼的办法,来作为我的榜样吧。”
说着,王子掏出他的钱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小叠钞票。
“看见没,我这些还能比你多用一个星期,不过我决心赶上你的进度,然后并驾齐驱地去争取目标。”他继续说道,“这个,”他放了一张钞票在桌子上,“足够付账了。至于余下的——”
他把剩下的钞票丢进了火炉里,升起一簇火焰,钞票化做灰焰飞到烟囱里去了。
那个青年伸手去拦他的手臂,但是因为隔着桌子,他没来得及拦住。
“不幸的人啊,”他叫喊道,“你不应该把它们全部烧掉!你应该留下四十镑!”
“四十镑!”王子重复了一句,“天哪,为什么四十镑?”
“为什么不八十镑?”上校喊道,“因为我相信,这叠钞票毋庸置疑地有一百镑呢。”
“他只要有四十镑就行了,”那个青年郁郁寡欢地说,“没有四十镑钱就不能入会。那是很严格的入会规则。每人四十镑。令人诅咒的人生,一个人就是去死也非有钱不可!”
王子和上校对视了一下。“能不能再说得清楚些,”上校说,“我身边还有一只鼓鼓的皮夹,不用说,我很愿意把我的钱财和戈达尔共用。不过我要知道这四十镑钱会用来做什么:你必须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们才可以。”
那青年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他不安地朝两个人看看,满脸绯红。
“你们不是在耍我吧?”他问,“你们两个真的是像我一样的失意人么?”
“没错,拿我来说,的确是这样。”上校回答道。“至于我呢,”王子说,“刚才你已经看到了。除了一个失意人,谁肯把他的钞票丢进火里呢?我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失意人——对呀,”那青年怀疑地回答说,“或者,你也许是一个百万富翁。”
“得了,先生,”王子说,“我刚才说过了,我一向是一言九鼎。”
“失意了?”那个青年说,“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是不是在恣意放荡了一生之后,现在逼得你不得不走上那条唯一的可以让你再放荡一下的路?是吗?”他压低嗓音,接着说,“你想让自己最后放荡一下?你是不是也想通过那一条容易而又必经之路,来了断你的愚蠢的一生?你是不是想溜入那扇敞开着的大门,来逃避你的良心的谴责?”他猛地停下来,假装笑道:
“祝你们健康!”边喊边,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再见啦,我的快乐的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