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逐客令(4)

想到这里,李斯止住了笑容,重新陷入思索。现在还没到笑的时候,对他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10.君臣重逢

李斯回到咸阳,顾不上旅途的疲劳,直奔咸阳宫而去。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已经破产。他和十年前刚到咸阳时一样,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李斯站在熟悉的宫门前,抬头仰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终于重新回到了赌桌,虽然筹码少得可怜,他也必须赌下去,如果不赌,便永无翻本的可能。

郎中令王绾远远见到李斯,忙迎上去,道:“客卿大人一路辛苦,大王已等候多时。”王绾乃是嬴政身边亲信之人,嗅觉最为灵敏,对嬴政的心思也吃得最准。王绾依然称呼他为客卿大人,应该不仅是出于私交,而是传达了一种信息——嬴政的立场已经出现松动的迹象。

李斯心下稍安,随王绾入宫,嬴政降阶相迎。李斯见到嬴政,心中一阵激动,跪拜道:“待罪之臣李斯,不意能再见大王,感与惭并。”嬴政赶紧扶起,亲执李斯之手,引其就座。

嬴政道:“先生身处放逐,犹不忘寡人,惠书赐教,实寡人之幸。先生当知,逐客之令,牵连甚广,非寡人之独断也。”

李斯道:“臣也知此。尽逐外客,谁能得利?宗室和六国也。六国不能为此,则必宗室之意也。”李斯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矛盾化大为小,化繁为简,将逐客令体现的国家意志转变为宗室的公报私仇。

嬴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展开李斯的《谏逐客书》,道:“先生之书,寡人读之再三。其末有云,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又云,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再云,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先生似乎有未尽之意,隐约别有所指,不知是否?此殿中唯你我而已,愿闻先生之见,望先生畅所欲言。”

嬴政的语气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在怂恿。李斯心想,事已至此,也只能撕破脸皮,正面攻击宗室了,毕竟是他们先把他逼上绝路,他必须反击。况且,李斯对宗室是曾有过大恩德在先的。

想当年,宗室站在成蟜一边,联手对抗嬴政。嬴政一怒之下,本欲对宗室痛下杀手,多亏了李斯的进谏,宗室不光得以保全,而且在成蟜败亡之后,更受到嬴政的重用。而如今宗室居然要驱逐他,把他赶出秦国。这种以仇报恩、以怨报德的行径,让李斯齿冷和记恨。李斯对宗室的厌弃心结也从此产生,并为日后一个左右历史格局、改变历史进程的极重大事件埋下了伏笔。

李斯于是道:“古训有云,疏不间亲,贱不议贵。今蒙大王恩准,臣敢不昧死直言,唯大王采听。大王当不难想象,臣所将言者,非臣一己之见,实乃无数无辜遭逐外客之共欲言者。他们曾经为秦国效忠,并愿继续为秦国效忠。”

嬴政道:“说下去。”

李斯道:“宗室所以驱逐外客,其争有三。其争之一,贵贱之争。宗室,贵族也;外客,多庶民也。轻贱布衣,贵族之惯习。宗室与外客同殿为臣,为外客所屈,内心未尝不引为耻,必愿逐之而后快也。然而,宗室之所愿,不能为大王之所欲。夫贵者,大王之臣也;庶民,亦大王之臣也。大王志在天下,当以德怀天下,如阳光雨露,遍施万物,无所偏颇。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即谓此也。

“其争之二,公私之争。宗室,以社稷为私物;外客,愿社稷为公器。宗室以社稷为私物,故而必欲独享,恶与人共。然而,宗室之所愿,不能为大王之所欲。大王志在天下,当与天下大同。独私一家,非天子之道也。五帝、三王,皆以天下为公,非一己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天下无敌,即谓此也。

“其争之三,宾主之争。宗室,以主人自居,视外客为宾,以为召之可来,挥之即去。然而,宗室之所愿,不能为大王之所欲。臣窃为秦危之,再为大王危之。何故也?今逐外客,外客归六国,一旦用事,必与秦为敌,六国皆怨而伐秦,秦危也。外客既去,宗室见重,用事莫非宗室,则大王仰赖宗室,非复宗室仰赖大王也。势柄倒移,尾大不掉,大王危也。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即谓此也。”

嬴政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通。秦国的政局变化,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成蟜谋反之后,宗室开始走上前台,掌握权力。当斯时也,嬴政也确实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对抗嫪毐和吕不韦。如今,嫪毐伏诛,吕不韦遣归河南,宗室再无对手,在朝中一枝独大。宗室的强大自然也让嬴政深为忧虑。逐客令原非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宗室的压力。

既然要攻击宗室,索性便恶人做到底。李斯又道:“宗室与外客,为臣之道迥异。臣请为大王言之。”

嬴政道:“先生请讲。”

李斯道:“宗室得与大王同根同祖,非大王所赐,天赐之也。即便换个秦王,他们还是宗室。故而宗室只忠嬴氏,不忠大王也。大王赏之,宗室以为分在应得,不能感恩。宗室血统,与生而来,夺之不去,大王罚之,不足为惧。大王利在有能而任官,宗室却可无能而得事;大王利在有劳而爵禄,宗室却可无功而富贵。宗室与大王,利害相去不啻千万里。而外客来秦,为大王而来,唯大王是从。大王于外客,赏之则喜,罚之则惧,令行禁止,莫敢不从;大王于宗室,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宗室与外客,为臣之道迥异,事主之道迥异。大王不可不察。”

李斯一番激烈尖刻的言论,让嬴政闭目沉思。嬴政忘不了宗室在他面前的桀骜无状。他们更多地将他看作是嬴氏家族的一员,年轻而稚嫩的一员,应该教诲,而不是听从,应该训勉,而不是尊敬。在宗室面前,他体会不到王的尊严和体面。

李斯不安地望着嬴政,不知是祸是福。良久,嬴政睁开眼睛,道:“逐客之令,虽为宗室提议,而定夺在寡人。宗室之臣,素有大功,寡人不忍责之。寡人将除逐客令,尽归外客,使其咸复故位,一如从前。先生也请官复原职。”

11.节外生枝

李斯知道,嬴政不是不忍削减宗室权力,而是风险太大,有所忌惮,时机也未成熟。宗室势力根深蒂固,不容小觑。废除逐客令对宗室已经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如果急着采取进一步行动,难保他们不强力反弹。

嬴政允许李斯官复原职,标志着在这次赌博中,李斯已经成功翻本。李斯却并不叩拜谢恩,而是说道:“吾王圣明。除逐客令,诚外客之幸也,亦社稷之福也。臣斗胆,请辞客卿。”

嬴政大感意外,道:“为何?”

李斯道:“宗室知道因臣之谏,大王乃除逐客令,必然不快,乃至暗暗怀愤。臣请辞客卿,一则示以所谏无关私心,只为秦国也,或有安抚宗室之效;二则事因臣而止,臣即去,也给宗室一个平衡。苟有利于大王,臣虽离无恨也。”说着说着,李斯仿佛也被自己感动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是何等境界,何等飘逸。在这一刻,即便嬴政并不挽留,任他离去,李斯也自觉可以神圣地无悔。

李斯感动了自己,却未能感动嬴政。嬴政只是平静地问道:“先生辞去客卿,何人可继先生之后?”

李斯答道:“客卿之位,何须再设,废之可以。一个客字,终有隔膜区分之意,示天下以宾主有分、内外有别也。今外客虽归,心中难免存疑不信,受怕担惊。大王宜安其心,固其志。自今日起,再无外客之说,皆一视秦人也。”

嬴政叹道:“先生识见高远,顾虑周全。寡人谨受教,敢不从命。” 嬴政召入尚书令,吩咐拟诏。嬴政口述道:“李斯来秦,九年有余;辅佐朕躬,尽智竭力;筹划奇策,信是良臣;刚烈敢言,可谓忠君。高义报国,力辞客卿。寡人感念,准其所请。股肱折却,痛惜于心。”

嬴政金口一开,批准了李斯的辞职申请。君无戏言,李斯再想回到客卿之位已经不可能了。李斯匍匐在地,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有没有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莫及。

好一阵沉默,然后才又听嬴政继续说道:“然今六国虎视,天下未定,此特用贤之急时也。李斯智能匡君之失,才足定国安邦,寡人久欲授以大任,今其时也。诏曰:以李斯为廷尉。”

廷尉,掌刑辟,是秦国的最高司法长官。秦国历来以法治国,因此廷尉之职格外显赫,权势仅次于三公,位列九卿之首。李斯失之客卿,收之廷尉,这么算起来,不光是成功翻本,而且还大大赚了一笔。

嬴政的一转念,让李斯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的旅程。李斯也知道,今天嬴政给他的已经太多,再向嬴政提任何要求都会显得过分,甚至会招致嬴政的反感。然而,李斯没有见好就收。他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他要恪守自己的承诺,拯救郑国,他不能撇下郑国的死活不管。李斯于是道:“逐客之令,皆因郑国一人引发,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嬴政道:“郑国费我钱财,耗我民力,为韩作间,依律当诛。已定于十日之后,行枭首之刑。先生何以有此一问?”

李斯道:“郑国之事,臣也颇知晓几分。臣昧死请,郑国虽为间,然关中水渠,耗资亦巨,民力亦用,实不可半途而废。然欲毕其功,舍郑国不能为。望大王法外施恩,特加赦免,许其戴罪立功。”

嬴政道:“先生深通律法,精于治狱,当知人君惜赦,所以重法也。况郑国一案,乃宗室一手经办,审之以法,刑之以法,并无可挑剔之处。寡人先除逐客令,已是令宗室难堪,倘再赦郑国,则宗室颜面不能得存,此非寡人所欲也。”

李斯还要说话,嬴政却已是一挥手,道:“先生一路跋涉,想也累了,且回府中歇息,有事他日再议。”

李斯于是谢恩告退。在郑国一事上遭到的暂时挫折并没有影响到李斯的好心情。今天实在是梦幻的一天,神奇的一天。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他从仕途破产到官复客卿,再从官复客卿到晋升廷尉,大悲然后大喜,委屈然后得意。向来冷静的李斯,面对仕途上这一质的飞跃,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