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传习录上(1)
- 《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初刻版
- (明)王阳明
- 4736字
- 2015-07-23 18:25:56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译文】
先生对《大学》中“格物”等观点,都以旧本为准,即二程、朱熹所谓有误的版本。我刚听到时很吃惊,进而有些怀疑,后来竭力思考,参详比照两个版本,并向先生请教,才知道先生的学说如同水性清寒、火性炙热,就像《中庸》所说,百世之后出现的圣人也绝对不会怀疑的道理。先生有天赋的智慧,为人却和蔼亲近,平日里不修边幅。人们只看到他年少时豪迈不羁,曾经又热衷诗词文章,沉溺佛、道之学,故而突然听到先生的学说,都认为是标新立异、散漫而不加考究的学说。但他们却没有看到先生贬谪至贵州待了三年,时刻于困苦中修养静思,精研专一的功夫已经进入圣人的领域,达到纯粹中正的境界了。
我每日于先生门下求学,深知先生的学说乍看起来简单、粗疏,但钻研探究后却觉得十分高深、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愈发能够体会其没有止境。这十多年来,我竟不得入门。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与先生仅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教诲,有的先入为主地怀有轻视、愤懑的情绪,稍加交谈便急不可待地想要根据传闻与猜测妄加揣度,这样怎么能了解先生的学说呢!跟随先生游学的弟子们,聆听先生的教诲,时常学得少而忘得多,如同相马时,只关注马的性别和颜色,却忽略了马驰骋千里的特性。因此,我将平时所受的教诲记录下来,私下里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据订正。希望能够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学生徐爱书
【一】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译文】
徐爱问:“‘在亲民’,朱熹认为应当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似乎可以作为依据。先生认为应当按照旧本写作‘亲民’,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字含义不同,这怎么能作为依据呢!‘作’字与‘亲’字相对应,但却不是‘新’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等处,对于‘新’字均未阐发。例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的话,都是‘亲’的意思。‘亲民’就如同是《孟子》所谓‘亲亲仁民’,‘亲之’就是爱他的意思。百姓不仁爱,舜就让契任司徒之职,恭敬地施行五种伦理规范,让百姓互相亲爱。《尧典》中说的‘克明俊德’即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像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到‘亲民’,便是兼有了养育教化百姓的意思,说‘新民’就有偏颇了。”
【二】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译文】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这句话讲的是‘万事万物都有确定的道理’,似乎与先生您的说法相悖。”
先生说:“如果在万事万物上追求至善,就是把义视作外在的东西了。至善只是心的本然面貌,只要通过‘明明德’的功夫达到‘精深专一’的境界便是至善了。不过,至善也从未脱离具体的事物。朱熹《大学章句》中说‘穷尽天理而使得心中无一丝一毫人欲私心’的说法就颇为在理。”
【三】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19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译文】
徐爱问:“如果至善只向心中去求,恐怕天底下那么多事物的道理没法穷尽吧?”
先生说:“心即是理。天底下何来心外的事物、心外的道理呢?”
徐爱说:“譬如说侍奉父亲的孝、辅佐君主的忠、与朋友交往的信、治理百姓的仁,这些具体的事里有许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去仔细研究。”
先生感慨道:“这一说法已蒙蔽世人很久了,一句话怎么能说明白呢?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来讨论一下。比如说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去探求个孝的道理;辅佐君主,不能去君主身上探求个忠的道理;与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事,也不能去朋友、百姓这些人身上求个信与仁的道理。这些道理全都在心里,心即是理。如果这个心没有被私欲阻隔,便是天理,不需要再从外面添加一分。凭借此纯粹都是天理的心,作用在侍奉父亲上便是孝,作用在辅佐君主上便是忠,作用在交友、治民上便是信与仁。只要在心中努力摒弃人欲、存养天理即可。”
徐爱说:“听闻先生这么说,我好像有所觉悟了。但以前那套说辞缠绕于胸中,尚有不解之处。以侍奉父亲来说,例如使父亲冬暖夏凉、早晚请安等细节,不还是需要讲求的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先有一个宗旨。只要一心在摒弃人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即可。例如讲求冬天保暖,也仅仅是要尽孝心,唯恐有一丝一毫的人欲夹杂其间;讲求夏天纳凉,也仅仅是要尽孝心,唯恐有一丝一毫人欲夹杂其间,仅仅是讲求这个心而已。这个心若是没有人欲,纯粹都是天理,是一颗诚敬于孝亲的心,那么一到冬天,自然会想到父母是否会冷,便去考虑给父母保暖的事;一到夏天自然会想到父母是否会热,便会去考虑给父母纳凉的事。这些全都是那颗诚敬于孝亲的心自然生发出来的具体行动。只要有这颗诚敬于孝的心,自然而然会考虑到这些具体的事。用树木来打比方,这诚敬于孝的心便是树根,许多具体行动便是枝叶,需要先有个根然后才会有枝叶,而不是先去寻求枝叶,然后再考虑种这个根。《礼记》说道:‘如果孝子对父母有深切的感情,那么对待父母必然很和气;而有和气的态度,则必然会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必定会有让父母高兴安心的仪容。”而所有这些,必须有颗真诚的心来作为根,然后自然而然就能如此。”
【四】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辩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译文】
郑朝朔问道:“至善也需要从具体事物上去求得吗?”
先生回答:“至善只是使自己的心达到纯粹都是天理的境界便可以了,在具体事物上又能怎么探求呢?你倒举几个例子看看。”
朝朔说:“比如说侍奉双亲,怎样才能为他们取暖纳凉,怎样才能侍奉赡养,必须做到恰到好处才是至善,所以才有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取暖纳凉、侍奉赡养得宜这些事,一两天就可以讲完,用得了什么学问思辨?只要在帮父母取暖纳凉时,让自己的心思纯粹都在天理上即可;侍奉赡养父母时,让自己的心思纯粹都在天理上即可。这一点才是必须用学问思辨的功夫来求索的,否则不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所以,即便是圣人,仍然要持守‘精研专一’的功夫。如果只认为将那些具体礼节做得恰到好处就是至善,那就好比是扮作戏子,将帮父母取暖纳凉等事一一表演得当,也可以叫至善了。”
徐爱在这天又有所省悟。
【五】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