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序:讲台上的另一种声音

读到这本小册子的前几天,我正好看了一部关于本书作者的回忆录电影[1]:片中,这位年届不惑的英国作家站在英格兰某大学的讲台上,以雄辩而深沉的演讲征服了台下的所有听众。当时正逢二战结束,人们迫切地需要一剂良药来抚慰满是创伤的心灵,同时对主流价值观念重新进行审视和思考。时隔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在世界的另一头,我国的经济发展正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与此同时,国民的“文化教育”问题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人们走到媒体前揭露问题,关起门来奋笔疾书,或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一时间,各种嘈嘈切切的声音不绝而耳。然而除此以外,是不是可能还会有另外一种声音呢——它充满理性辨识却不乏人文关怀,虽未曾响起在耳畔但绝非闻所未闻?有幸,本书的另一位译者找到了我,一同将这样一种声音转化为掷地有声的汉字呈现给大家。

1943年2月,C.S.路易斯在杜伦大学举办了三场讲座,讲演稿后经整理,以《人之废除》为名于同年首次出版,副标题是“从高中英语教学出发反思教育”。这本书曾被认为是路氏论辩作品中最出色的一件[2,3],还被誉为“拯救西方文明”的六本书之一[4]。虽负盛名,也许是因为作者在学术、小说、神学等方面著书太多,此书之前竟未有过中译本。于是我转念一想,不是正好以此为契机把它介绍给国内的读者,同时深入研读一下这本书吗?不如穿越时空,到杜伦大学那人头攒动的礼堂听一场讲座吧!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开始了本书的翻译。

第一章.没有胸膛的人(Men Without Chest):从一本高中英语教科书(“绿皮书”)入手,作者先是指出了这样一种错误观点:“我们似乎想描述某些事物的重要特征,但实际上只是在说明我们自己的感觉。”然后他以严密的驳论手法分析了其本质、危害以及原因,同时将批判对象推广到以“绿皮书”作者为代表的教育者。最后他指出,“绿皮书”之流所导致的结果是,使人之为人的要素(欲望与理智之间的纽带)被切除,造就一批“没有胸膛的人”。值得一提的是,在本章缜密的逻辑分析中穿插了大量的文哲典故和精辟的路式比喻,论证手法娴熟精妙,令人赞叹连连。

第二章.“道”(the Tao):接着上一章未完成的论述,作者就“绿皮书”之流“将传统观念清扫干净”的想法进行了追根溯源的讨论。他将批判称为(价值观的)“创新者”,通过反驳论证否定了创新者企图从“功利主义”和“基于本能的伦理道德”寻找理论根源的可能性。最后,他借用“道”一词为绝对的客观价值正名,以此彻底否定了以尼采为代表的革新论。

“道”这个概念,在第一章中以中国的道家和儒家为背景首次出现,作者认为它是全世界许多理论的共性所在,是关于客观价值的信念,是通往真理与品格的道路。而在第二章中,路易斯进一步阐释并捍卫了“道”:它并不是一系列可能的价值体系中的一种,而是所有价值判断的唯一来源,拒绝它就是拒绝一切价值,想驳倒它而另立新的价值体系的努力是自相矛盾的。除了“道”以外,在前两章中还反复出现了“价值(观)”的概念。这不仅与作者在牛津大学的哲学背景有关,同时也体现出了他身为教育工作者对教育问题之本质的认识。[5]路易斯曾说过,“教育如果不谈及价值观的话,无论它再有用处,也不过是把人培养成为更聪明的恶棍。”如此看来,作者不单单是借用了价值(观)来讨论教育,也是以教育作为切入点来讨论价值(观)问题的。

第三章.人之废除(The Abolition of Man):首先路易斯向我们抛出了一个长期存在于西方语境下的问题: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意味着什么?他并没有试图用一种老生常谈的对错判断去分析问题,而是设想了从人类诞生之初到世界灭亡之时的渐进过程,讨论当它发展到最终阶段将会如何。经过层层推进的分析,书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人类对自然的最终征服将是对人类自身的废除;届时,整个人类将受制于某些人类个体,这些个体受制于自己纯粹自然的非理性冲动(即自然对人类的征服)。就此,作者不动声色批判了自然主义的哲学观。在他的引导下,读者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如果想要避免那个结局,人类到底应该尊崇什么?本章的最后讨论和对比了科学、技术、宗教和魔法的终极目标,并且呼唤了一种重获新生的科学:“当它解释,它不会使被解释之物消失。当它谈及部分,它不会遗忘整体……”此时作者又提醒我们,假如这种科学将“道”贬低为纯粹的自然产物,则将抵消之前的一切努力,这就好像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放弃灵魂而获得权力,最终变成傀儡。这里,他又一次不露声色地批判了还原论和科学主义,重新将众人的目光引向“道”。

附录.“道”的示例(Illustration oftheTao):在本书的结尾,路易斯为读者们列出了一张普世价值的清单。他并没有拘泥于宗教,而是放眼于整个世界的文明。这其中有基督教的、古代中国的、印度教的、古代北欧的,等等。这些传统道德准则和文哲名言经过他的分类和梳理,为我们提供了普世价值体系一个范例,成为我们走向未来的“道”路上一块块方正的立足之石。

以上我是我在翻译时的大致体会,其他学者也有许多各有侧重的见解。比如波士顿大学的克里夫特教授认为本书的写作结构颇具艺术性,前三章“分别讨论了现在、过去和将来”,也可以说它们分别是“否定、肯定与预言性质的……”[6]人民大学的汪咏梅博士主要从哲学角度解读了书中对主观主义、自然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批判[7]。或许,你读了这本书以后会有其他的观点与解读。

关于参考的版本问题:《废除之人》于1943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首次出版之后,46年再版时在之前的基础上稍作修改(比如作者曾在第一版的基础上加上了自己在《主观主义的毒害》一文中的论述)。此次翻译采用的是再版以后的版本[8]。原作中出现了大量的西方文史哲典故,还有多处出现了拉丁文和希腊文词汇,因此我们加入了大量的译注,尽量还原作者的写作风貌,将作者基于西方语言的思维模式呈现给大家。这本小书合计四万余字,我们两个译者花了整整六个月时间完成,期间查阅了近百本中英文书籍和不少学术网站,互相间的讨论也恐怕要翻两番于现在的译文数字。这样的工作量加上后期的校对,我们都是尽心尽力的,但一定还存在不少不周之处,请各位热心读者帮忙指正。最后,我希望这本译作能带来更多对教育和“客观价值”的思考,在中国也能听到如同这个讲座中的“另一种声音”。

2015年春

徐艳华

注释

[1]电影《影子大地》,剧本改编自C.S.路易斯的继子道格拉斯(Douglas Howard Gresham)所写的自传性回忆录《贫瘠之地》(Lenten Lands)。影片中的情节主要选取了书中发生在道格拉斯、他母亲乔伊和C.S.路易斯之间的往事。

[2]语出欧文·巴菲尔德(Owen Barfield),C.S.路易斯的挚友、在牛津时的前期学长。《人之废除》和《裸颜》是路易斯作品中他最欣赏的两部。他称《人之废除》的出版“是一个胜利,同时代的写作中可能也会有集思维缜密、语言生动、意义深远于一身的作品,但是我还没有读到过。”参见《欧文·巴菲尔德论路易斯》(Owen Barfield on C.S.Lewis)p.29.欧文对本书的评语摘自1978年版Fount出版的《人之废除》封面。

[3]论辩是路易斯的专长。他曾于1914年-1916年在柯克·帕特里克(北爱的卢根学院前任校长)门下接受过严格的逻辑训练,并深受其影响。后来,路易斯在牛津大学也时常与“淡墨会”、“苏格拉底协会”的圈内好友进行论辩。

[4]出自美国波士顿大学哲学系教授彼得·克里夫特关于沃克·珀西的一个演讲。另五本书为:C.S.路易斯的《返朴归真》、沃克·珀西的《迷失宇宙中》、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切斯特顿的《永恒之人》和《回到正统》。

[5]C.S.路易斯曾在在牛津大学获得古典人文学科、哲学和文学三个优等学士学位,并留校担任英语与文学的教职,长达29年。

[6]参见《路易斯对第三个千禧年的意义:关于人之废除的六篇文章》(C.S.Lewis for the Third Millennium:Six Essays on The Abolition of Man)by Peter Kreeft,p.112,114,&;138.

[7]参见汪咏梅著.理性、浪漫主义和基督教C·S·路易斯神学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p82-90.

[8]比较新的版本可以参考The Abolition of Man,Hapercollins,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