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幺姑只能顺着她说:“这样啊,那你考虑考虑,我也不勉强你,只是可惜了,人家条件真的只有那么不错了!”“可能缘分还没到吧。”唐宝珍说。江西巷的街坊邻居就眼睁睁看着唐宝珍出去找缘分。钟贵峰站在街沿上抽烟,梁大娘问他:“小钟,今天宝珍好久出去的啊?”“没看到,好像还没中午就出去了吧。”钟贵峰看了看唐宝珍的窗户口。“最近是不是蒋幺姑又给她介绍了哪个人啊?”梁大娘说。“你问我!我问哪个!”“哎呀,不是我说,”梁大娘总是担心,“宝珍这女子啊,还是单纯了,被蒋幺姑撺掇得今天见这个,明天见那个,眼睛都看花了,人家说你名声都坏了!”梁大娘也就是说些风凉话,可是蒋幺姑的心比她还要苦。陈博士不合适,她倒也没有沮丧,又给唐宝珍介绍了天然气公司前程似锦的周科长,县长办细致周到的吴秘书,拆迁办一手遮天的洪主任,钢板厂开宝马的秦老板,甚至在永安市都有五六家连锁超市的朱老总。
这些男人有钱的有钱,有权的有权,死老婆的死老婆,才离婚的才离婚,最多有一两个娃娃,也不捣乱,都是这么标标致致、称称心心。就算是拿给蒋幺姑本人,她也没什么可挑拣的,可这个唐宝珍就偏偏吃了邪药,长了石头心,次次都说没眼缘。蒋幺姑终于失了镇定,捏着手掌心,坐在“香榭里”的沙发上叹哀气。
“宝珍啊!”蒋幺姑说,“你跟幺姑说句心里话,你想找个啥样的?你要找个当大官的?当大官风险啊,说不定哪天就逮去关起了;你要找个身家千万的?那么多钱你用不完啊,钱多,事多!两个人过日子,有个几十百把万足够了!你听我一句,见好就收,千万不要贪心哪。”
“幺姑,你这话说得!”唐宝珍声颤颤地接话,“我不是想找当官的,也不想找有钱的,这些都不重要。我自己也可以挣钱!我就想找个踏实的、稳重的,找好就过好一辈子,再也不要闹离婚……”
蒋幺姑只得斜了斜身子,把手放在唐宝珍膝盖上:“宝珍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子,我知道你不容易。没事,没事,我们慢慢来,慢慢找,总有合适的,总有缘分嘛!”
两个人就像亲生两娘母一样,握着手坐在沙发上。蒋幺姑在心头打算盘,把手掌心上的名字又过了一遍。“不然下星期喊陈健来给她见一面算了。”她想,“陈健这个人会说话,在国企工作,稳定,收入也高,虽然眼下离婚手续还没办完,不过先看一下嘛,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蒋幺姑倒是想得美,却没想到光是一个东街上就有多少家媒人眼赤赤地盯着她的唐宝珍。唐宝珍每天上班下班从街上走一走,两边的人就翻着手指在打算盘,唐宝珍早上去买豆浆,梁大娘就问她:“宝珍啊,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好不好啊?”
“就那样子嘛。”唐宝珍脸上露出一丝愁容,梁大娘就知道她算是被蒋幺姑这阵妖风吹皱了春心。
“我给你说个事啊,宝珍,”梁大娘守了千百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有个亲戚,在一中教书,英语老师,今年四十一,人呢又踏实,又上进,去年爱人死了,造孽啊,都一年多了,还是一个人,我们旁边的人都着急得很!他呢反而不着急,说要找也要看缘分,要找一个真正合得来的,我觉得呢,你们两个倒说不定有点儿合适,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安排一下?”
“老师啊?”唐宝珍接过豆浆来,递钱给梁大娘。梁大娘接过钱,两只眼睛盯着她的鹅蛋脸,生怕她又泼自己一盆冷水。
“那就麻烦梁大娘你帮我问一下嘛。”唐宝珍终于说。
二
宋雪松从平乐一中下班出来,顺着国学巷往德馨苑走,路上,他在希望书屋买了本刚出的《体坛周刊》,又在楼下买了包烟,悠悠然地走回四楼上去。他开了门,看见家里的一条阳台长又长,顶上挂着洗好的衣服,晃在风里面招一招。
他把东西放到鞋柜上,一边脱鞋一边招呼:“妈!我回来了!你下午洗衣服了?”
宋二嫂就从厨房里面走出来,手上握着一把菜刀。“雪松!回来啦?晚上吃鱼啊,我在刮鳞片。”“哎呀!妈!你不要弄这么复杂!宋卓又不回来吃晚饭,就我们两个,随便吃点儿。”宋雪松说。“你说得!”他妈白了他一眼,“他读高三辛苦,你教高三就不辛苦啊?他要吃好,你也要吃好!”
他妈提着菜刀又进了厨房,宋雪松就拿着杂志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拆开烟,点燃了,舒舒服服抽了一口。
今天,没来由地,他觉得特别舒坦,格外清净。他坐在客厅里面抽烟,妈在厨房里面煮饭,宋卓在学校里面上课——这简直就像苏琼还没走的时候一样。
他经常都想不起苏琼已经不在了。宋二嫂从老家上来之前,他和儿子在一中食堂吃晚饭,有时候菜还不错,他就说:“卓卓,等会儿给你妈端个粉蒸牛肉回去嘛……”然后他才想起来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了。
好在他还有一个儿子。宋雪松想自己的确是命好,遇到一个好儿子:懂事得早,事事不让他操心,书也读得好。高二那年没了妈,高三照样考年级一二名。“那是清华北大的料啊。”教研室的同事都这么说。
他料想他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三件事:他自己考上师范学校,走出了山沟沟;跟苏琼结婚,分了这套房子;再有,就是等着看他们的儿子考上一所好大学。然后就没了。他抽一口烟,又深深吐出来。
他妈却不这样想。去年十一月份,宋二嫂不管不顾硬是从漩口镇下来了,说要照顾孙儿,其实另有阴谋。老人家走家串门地访人户,逢人就打听哪有合适的女子和般配的姻缘。短短半年,菜场中、街道上、茶铺子里,无处不是她的下家和眼线。
老实说,宋雪松这样的条件在平乐镇的媒人们眼里算是碗温温水。年龄老大不小,房子半新不旧,收入呢只能说稳定。他不找人,肯定也就没人找他。但宋二嫂勤能补拙,心诚则灵,终于感动了上苍。有一天,她乐颠颠地回家来,跟宋雪松说:“雪松啊,妈给你说一个好消息……”
那一天,宋雪松真的发了大脾气,差点儿掀翻了饭桌子。“我再给你说一次!”他把眼睛瞪得都痛了,“我没打算再结婚!你也不要给我操这份闲心!”他发的那场脾气着实吓住了宋二嫂,从那天以后,两个多月过了,她都没有再敢提相亲的事。
眼看宋卓二诊又轻轻巧巧考了个全县理科第一名,三代人在一个房檐下更加相安无事了。宋雪松下班回来,在路上买了杂志买了烟,抽着烟,看着阳台上晾的衣裳飘飘,等着吃晚饭,他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就像苏琼也要马上下班回来了。
巧就巧了,他妈也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宋雪松去吃饭,看到满满一桌子菜,吓了一大跳。“今天为啥这么多菜啊?”他问。他妈却学聪明了,话端在嘴里先不说出来:“哎呀,雪松,你最近辛苦了,妈就给你多做点儿好吃的,你喝点儿酒吗?”
宋雪松就倒了二两白酒,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他喝了这二两酒,喝得脸热乎乎的,他妈又给他倒了半杯。“妈啊,”宋雪松忍不住说,“这半年多辛苦你了,等卓卓考起了大学,你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唉,”宋二嫂给他搛了一坨凉拌鸡肉,“雪松啊,有啥麻烦不麻烦,你是我儿子,妈这辈子都在这儿照顾你!”
宋雪松的喉咙一下就揪紧了,想着他妈这辈子吃的苦,现在六十多岁了还要来反过来照顾他。“妈,我没事,我几十岁的人了,不要你照顾。”他端起酒杯子,喝了一大口。
“总要有个人照顾你嘛,等到卓卓考起学校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妈哪放心啊!”宋二嫂说。她最了解自己这个二儿子,孝顺,重感情,心肠好,硬的不吃吃软的。她就给他搛一筷子菜,又搛一筷子菜,说起他小时候偷玉米苞,说起他初中踢球摔断了脚杆,说起他考上师范村里头放的那个炮仗,说了好多好多。
宋雪松酒也喝了一肚子,眼泪水也倒灌进了鼻子,听得他妈终于开了口:“雪松啊,妈给你说个事,你慢慢听,不要生气。你上次给妈说你不想考虑那个事,妈也就不逼你了。不过呢,今天我出去买菜啊,刚好遇到东街上的梁大娘,你见过她一次嘛,她一直多关心你啊!她刚好就说起她有个侄女,今年三十五,人很漂亮,很脱俗,心好,又能干。是老公不像话,只有离婚了。这才半年多,好多人来给她说亲啊,她都不心动,只想找个真正谈得来的,好好生生过日子。妈一听,觉得这女子真是不错。妈就问你一下,绝对不勉强,你要是愿意,我去给梁大娘说一说,让你们见个面?”
宋雪松没声音,握着酒杯子,看着自己的碗。他妈捏着一双筷子,等着他说话。
宋二嫂还真以为这个她好不容易才拉拢的好姻缘就要错过了。她肠子都搅在了一起,心痛她儿的下半辈子。她的儿子却终于想通了,动了动脖子,点了一点头。
唐宝珍和宋雪松出去喝了一回茶,居然又吃了一顿饭。这消息自然钻进了蒋幺姑的耳朵。她风风火火地跑到“香榭里”去,唐宝珍正和琴琴在说什么高兴事,两个人笑得银铃一般。
“宝珍啊!”这笑声穿过来绞痛了蒋幺姑的心,但她脸上还是红亮亮的,“啥事这么高兴?说给幺姑听一下嘛!”“幺姑!”唐宝珍站起来,走过来招呼她,“来坐,吃橙子!”“哎呀不吃不吃,”蒋幺姑一边坐下来,一边摆手,“我年龄大了,吃不得酸的。”“那喝点儿水嘛。”唐宝珍让琴琴给蒋幺姑倒水。“宝珍啊,我给你说,”蒋幺姑其实是心急如焚,但不得不强作镇定,“有个人我觉得不错,你不然抽空见一下?在中石化工作的,福利好得很,比你大两岁,有一米八三,人也很帅!真的可以!”
“哎呀,”唐宝珍皱起了眉毛,似乎多了些思量,“幺姑啊,我最近暂时不想再见人了,你看,这事……”
蒋幺姑被她一剑戳穿了心窝子,多的也不用说了。她知道现在唐宝珍看上了那个教书匠,再大的力气也使不得了。现在,唯有等她自己想通了,回过心意了,再来使巧劲。“这么聪明一个女子,咋就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蒋幺姑心里想。她倒不气唐宝珍,毕竟恋爱是自由的,要喜欢哪个是自己的事;她气的是梁大娘那个人:“分明就是要拆我的台!我找了那么多好的,金山银山,哪样没有!你个姓梁的不要脸,找个穷教书的来挖了我的墙脚!”
蒋幺姑把指甲都掐到了手板心里,想不通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好在日子还长,这一场仗还有的要打。她端端站起来,扯了扯旗袍,脸上笑得暖洋洋的。“宝珍啊,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反正你记得,啥时候你想找我,就给我打电话!幺姑永远都把你的事挂在心上!”
江西巷里的人却是真正地打心里为唐宝珍高兴,尤其是梁大娘。她坐在铺子门口,看着蒸笼上面冒起了白烟子,一边看,一边笑。“哎呀!我就说嘛!”她对廖小英说,“哪个看人也没我准,我说这两个人合得来嘛,你看!她蒋幺姑还真的以为自己能干了!喊她跳上跳下忙嘛!”
“我还真看不出来,”廖小英说,“我还以为,以唐宝珍的人才,不知道要找个啥样的人!结果居然看上一个老师!”
“你才俗气的!”梁大娘可听不得这话,“老师有啥不好,老师收入稳定,还有寒暑假,而且你见过人家宋老师没?人家是大学毕业生,一表人才的。再说了,你看这两个人,一个姓唐,一个姓宋,紧紧地挨着在一起,真是的前生的姻缘!”
她倒一把就把五代十国都抹了,反正也不关她的事。最要紧的就是唐宝珍和宋雪松赶紧说成了去扯结婚证。要是真的被她老梁说成了唐宝珍的亲事,她在东门上就可以了!
谋事在媒子,成事在娘子。梁大娘也知道好事不在忙上,打草不要惊蛇,但还是数着天天,看着日子,偷偷观察着唐宝珍的行踪。她跟宋老师喝了一次茶,隔了两天,又吃了一顿饭。到了下个周末,又吃了一次饭。然后两个人看了一场电影。
有一天,我们巷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宋雪松从国学巷走穿了巷子,走过了一环路老城门,走到了江西巷里面来,站在唐宝珍的楼下来等她。唐宝珍也没去开铺子,走下楼来了,穿着月白的丝绸衫和水墨的淡花裙子,挽着长头发。她看见了宋雪松,就笑起来走过去和他说话。宋雪松的脸上也都是笑容,两个人一起走到巷子口,打了一个出租车,往东门外去了。
钟贵峰他一个老光棍站在巷子边,一边抽烟一边看。梁大娘觉得他的样子倒也可爱,就打趣说:“小钟,你不要光羡慕人家,不然改天我也给你介绍一个?”
钟贵峰也懂得事,清楚梁大娘是在说笑话,把烟按熄了,说:“你去给我找一个嘛!找得来我就要!”
他走回小卖部里头,守着自己的半分田,留下梁大娘一个人笑眯眯地站在路边,她老梁又算是结下了一桩功德。这小两口以后日子过得甜蜜蜜了,保准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