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马(4)

“是我对不起小向啊,我也对不起你。”我爸文绉绉地长叹了一声。“没的哪个对不起哪个,都是命。”姨妈也文绉绉地说,又揩了一下鼻涕,她一甩,鼻涕就消失在灯光的边缘了。

第二天,姨妈来接我放学,她看起来红头花色的,站在学校门口,还给我买了一包大头菜——校门口的人多得嗡嗡响,最开始我根本没有看见她,她尖着嗓子喊我:“云云!”——我就看到她了,俏生生地站在花台上,对我挥着手。

我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叫她:“姨妈!”姨妈也高高兴兴地抱着我答应:“哎!哎!”姨妈给我吃大头菜,我吃得满嘴都是红油,姨妈从包包里面扯了一点卫生纸出来给我,说:“云云,把嘴巴擦了。”我递给一片剩下的大头菜给姨妈,说:“姨妈,吃不吃?”姨妈笑眯眯地说:“我不吃。你自己吃。”我就把大头菜都吃了。吃完大头菜,我们就到了姐姐的中学门口,姨妈牵着我在那儿等姐姐出来,下课铃一响,那些真正的中学生们就像猛虎一样扑出来了,我在里面找不到我的姐姐,但是姨妈一眼就看见了,她大喊了一声:“张晴!”

我才看见姐姐了,她跟叶峰站在一起,姨妈像个小火箭一样冲过去了,姐姐一把拉着叶峰。

我们双双对峙着站在一起,周围的人立刻躲开了,姐姐黑着一个脸,问姨妈:“你把蒲云带来干啥子?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

姨妈说:“你把人家男娃子牵到干啥子?”

叶峰猛地缩了缩手,但没有成功,姐姐紧紧拽着他的手,宣誓一样跟姨妈说:“我们在耍朋友!”

姨妈放开了我的手,再次“啪”地给了姐姐一巴掌,她骂她:“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我知道她们又要闹起来了,连忙退后了一步,但叶峰就呆呆地站着,看着姐姐恶狠狠地从嘴皮里面团出了一坨口水,吐到了姨妈胸口上。

她吐出了这口口水,然后说:“你才不要脸,我这么不要脸还不是跟到你学的!”

姨妈的脸又白了,她只有用力地去扯姐姐拉着叶峰的那只手,一边扯,一边说:“死女子,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我站在校门口看所有的人走过去了,一边走过去,一边回头看我们,我最怕的就是向老师下课出来看到这一幕,还好姨妈终于扯开了姐姐的手,她拉着姐姐,只有用她肥胖的身体才能把姐姐控制住了,龇牙咧嘴地跟叶峰说:“你是不是要跟我们张晴耍朋友嘛?”

“没有。”叶峰的脸白得跟个女娃娃一样,“没有,”他又说了一次,他说:“我们没有耍朋友的嘛。”

我就听到姐姐发出了一声疯了一样的尖叫,这叫声简直要让我把刚刚的大头菜全部吐出来了。

我们终于回家了,姐姐在楼梯上滚了两次都被姨妈扯住了,我不敢待在姐姐身边,跟着姨妈进了厨房,姨妈兑了一杯蜂糖水给我,说:“拿去给你姐姐喝了。”

我捧着那杯水去姐姐房里找她,她哭得连嚎带骂,不知道在骂些什么,我走过去,跟她说:“姐姐,把蜂糖水喝了。”

我并没有真的把水递出去,但姐姐还是接过来喝了,她喝了一口,终于觉得渴了,就咕嘟嘟喝完了那杯水,喝完了以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妈的卖勾子的叶峰,你不要喊老子再遇到你!”

中午姨爹没有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吃饭,姨妈主动给姐姐夹了一块牛肉烧的土豆,姐姐说:“今天下午我不想去上课了。”姨妈说:“咋个能不去上课呢?”姐姐猛地抬起了头给我们看,她的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我能看见里面都是血红血红的,她说:“我这个样子咋去上课嘛!”姨妈愣了愣,终于说:“好嘛,那你在屋头自习嘛。”我也跟着姐姐没去上课,在屋头一起自习,姐姐从抽屉里面把那些叶峰写给她的信一封一封拿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用剪刀剪成了一条一条的,我看着她剪,说:“姐姐,要不要我帮你?”

姐姐温柔地对我说:“没事,我自己剪,你出去看电视嘛。”

我真的出去看电视了,一边看,一边后悔没有去上学,因为星期二下午很多电视台都没有上班,我拿着遥控器把电视翻来翻去找节目看,就听到姐姐在房间里面静了一阵又嚎一阵,静了一阵,再嚎一阵,又安静了一阵,居然又嚎了起来。

然后她终于静了。

这次我们都好了很久,可能是因为上回太伤筋动骨了。下午姨妈来接我放学,然后我们去接姐姐放学,然后我们一起回我们家去,我爸有时候还在上班,有时候已经买菜回来了,我和姐姐各自在茶几的一头做作业,姨妈和我爸在厨房里头忙来忙去地做饭。

姐姐瘦了,眼睛在脸上显得孤零零的,她一会儿就做完作业了,然后一根根给我削铅笔,把我文具盒里面所有的铅笔都削得像是某种凶器。她一边削,一边问我:“你为什么用铅笔做作业啊?”

我说:“老师说可以啊。”

第二天我们上课的时候,陈子年拿出了一只新的钢笔,是一只金色的英雄钢笔,他把它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他说:“看到没的,我的新钢笔,要五十多元呢!”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用我的铅笔写笔记。

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有酸菜鱼,清炒小白菜,还有卤猪尾巴和凉拌猪耳朵。我当着姨妈的面跟我爸说:“爸,我要一支钢笔。”

我爸说:“我好像还有一只,你拿去用嘛。”——他转身从抽屉里面把钢笔拿出来给我看,是一只黑色塑料笔杆的钢笔。我说:“给我买一根英雄的那种嘛,人家陈子年都有。”我爸说:“好多钱嘛?”我说:“好像五十多。”我爸说:“你疯了啊?”姨妈说:“哎呀,给云云买嘛,姨妈给你买。”我爸却说:“不许给她买,惯坏了都!”我们默默地吃饭,走的时候,我爸说:“给张新民装点回去嘛。”姨妈说:“对嘛。”他们两个找出了家里最大的一个搪瓷盅盅,给姨爹装了满满一盅的酸菜鱼。她们走了,我爸在厨房里头洗碗,他洗着洗着,忽然白着脸冲出去了。我说:“爸!爸!”他没有理我。我在屋头一个人等他回来,又慢慢把碗洗了,他回来了,带着姨妈和姐姐,姨妈脸上都是泪水,姐姐静静地跟着他们后面。我看着他们,我爸说:“晴晴,谢谢你。”姐姐像个老大姐一样拍了拍我爸的肩膀。

晚上我和姐姐睡在我的床上,屋子里面安静得不像话,我们都没睡着,我拉着姐姐的手,觉得心里面好像猫抓一样害怕,我问姐姐:“他们咋个了?”姐姐说:“他们耍朋友了。”我没有说话。姐姐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这就是爱情。”姐姐的话让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们睡在一起,整个院子传来空旷的“咚咚”声,姐姐吓得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问我:“咋了?”我说:“隔壁的朱爷爷在夹蜂窝煤。”又过了一会儿,爸爸的房间里面传来了深深的呼吸声,这声音听起来既不像男人的声音,也不像女人的声音,好像潜伏着一个妖怪。这下轮到我害怕了,我问姐姐:“咋个了?”姐姐已经睡着了,她的手心全都是汗,我吓得心惊肉跳,不敢放开姐姐的手,在黑暗里面睁大着眼睛等那个妖怪吃完了爸爸和姨妈再出来吃我们。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院子的一角,比起屋里纯黑的黑色,它看起来像是一抹深蓝色,然后就出现了一种白色,有一匹白马走过去,没有发出声音。

姐姐忽然捏了我一下,原来她没有睡着,我连忙问姐姐:“姐姐,你听到声音没有?”

姐姐发出了模模糊糊的一声“嗯”,听起来像是一句呻吟,而不是一个回答。

我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我拿数学卷子给陈子年抄,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你咋了?”我又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不懂。”陈子年瓜兮兮地说:“我懂我就不得抄你的卷子了。”他把卷子抄完了,递回来给我,摸了一下我的手。我觉得他把我的整条手臂都摸痛了,我问他:“你干啥子?”陈子年说:“没啥子。”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变了,中午放学,他在校门口等我,我走过去,他跟我说:“我们一起去吃抄手嘛。”我说:“好。”我们两个走在人群中去吃抄手,陈子年说:“蒲云,我以前不该说你没有妈。”我说:“没事,我本来就没有妈。”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还有我嘛。”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击中了我的心,我知道原来这就是爱情。我想了又想,决定只把这件事情告诉姐姐,我跟她说:“我耍朋友了。”

姐姐说:“跟哪个?”

我说:“我们班上那个陈子年。”

姐姐笑起来了,她说:“你们这些小男生小女生才好耍的!”她轻蔑的语气让我很生气,我说:“我们真的耍朋友了!”她说:“对嘛,对嘛。”然后我们继续做作业,姨妈进来找剪刀,她问我:“云云,剪刀在哪里啊?”我说:“是不是在抽屉里头?”她找到剪刀进厨房了,姐姐小声地说:“屁大点个娃娃晓得啥子叫耍朋友嘛!”我白了她一眼:“你就是亲嘴了嘛,有啥了不起的!”姐姐看着我笑了,她说:“亲嘴算个屁。”我看着她的样子,问她:“你跟叶峰和好啦?”姐姐说:“哪个还跟那个小娃娃两个耍!”第二天上课,我看了陈子年很久,他其实长得很好看,我相信他一定比叶峰好看。我们两个在课桌下面握着手,握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来来回回地摸,我浑身都痛了,我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想起姐姐说的话了,“亲嘴算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