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班的坏学生陈子年说:“蒲云,你的运动服好脏了都还在穿。”我在沙坑旁边,一边堆沙子,一边跟他说:“关你屁事。”陈子年吃了一惊,他说:“你说怪话。”他居然认为“关你屁事”是一句怪话,我看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分头一眼,说:“X你妈。”陈子年吓了一跳,他跳起来,说:“你说怪话!我要告老师你说怪话!”“你去告嘛!去嘛!”我白了他一眼,抓起一把沙子就甩在他干净得刺眼的白衬衣上。
他退后一步,冲过来一把把我推在沙坑里,骂我:“你这个坏学生!你没的妈!没的教养!”
“X你妈!X你妈!”我拼命地抓了沙子往他脸上撒。事情闹得很大,老师把我们留在办公室里,等家长来接。先来的是我姨妈,她气势汹汹地冲进来,问:“怎么了?云云,哪个欺你了?”我一看见她就哭了。姨妈问我们的班主任小朱老师:“朱老师,哪个欺我们蒲云了?”
小朱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子年的爸爸也来了,他走进来,看见我姨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客气地跟她打招呼:“蔡二姐,好啊?”
我姨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陈子年的爸爸这才觉得不对头,问朱老师:“朱老师,我们陈子年干啥子事了?”朱老师说:“这两个娃娃不知道为啥在体育课打架了。”“打架?”我姨妈眉毛一竖,声音就提起来了,“云云,他打你啊?”我看着我姨妈的脸,流着眼泪,胸有成竹地说:“他说我没有妈。”所有的人都看见我姨妈立刻像豹子一样腾了起来,当着人家爸的面一把揪起陈子年的耳朵,骂他:“你这个娃娃不学好!这么小嘴就这么歹毒!啥子叫做没有妈!你以为我们云云没的妈你就可以欺她啊?我给你说,我就是她的妈!”
她一边骂,一边大哭起来,哭得好像刚刚被打的是她自己,她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但是她不管,用手乱七八糟把脸上一抹,又去抓陈子年爸爸的灰格子夹克,她说:“陈大哥,都是街坊邻居,你也是看到我们云云长大了,你咋这么歹毒,教娃娃说这种话!”
陈子年的爸爸满脸通红,一个劲想把我姨妈的手从他夹克上拉下来,争辩说:“蔡二姐,你说的哪里的话,我从来都没这样说过,不知道这个死娃娃从哪里听来的!”——他拉不下我姨妈的手,就狠狠给了陈子年一下。
陈子年也大哭起来。
等到姨妈拉着我的手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并且一直在打嗝,我说:“姨妈,你不要气了,以后我要好生读书,他们就都不敢欺我了。”
姨妈说:“云云乖,云云乖。”
但是她的气还没发完,她带我去找我爸,又把他骂了一顿。
我爸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像个落水的鹌鹑那样听我姨妈训话,姨妈说:“蒲昌硕,你耍朋友我都不管你!你要跟哪个好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不管你的女!你不管她,你就干脆不当她的爸算了!那个姓向的还好意思是个老师!居然一点都没帮你管云云,你的良心遭狗吃了啊!”
姨妈唠唠叨叨骂了十几分钟,终于想起还要吃饭,我们就去食堂吃饭了,姨妈走了以后,我爸送我去上学,路上还给我买了一个棒棒糖,他说:“云云,爸爸错了,爸爸以后要好生管你。”
唯一不顺心的事就是姐姐再也不跟我化妆了,她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她是个大人了。我在姨妈家等她回来,她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姨妈在厨房喊她:“张晴,出来陪云云耍嘛!”
她说:“我在做作业!”姨妈就不好说什么了,她跟我说:“来云云,姨妈跟你耍。”姨妈一点也不好耍,我自己在客厅里面看电视,吃姨妈从他们土产公司拿回来的夹心饼干。我知道她有事情瞒着我,我们吃饭的时候,我问她:“姐姐,上初中好耍不?”她一本正经地说:“好多作业,学习好累哦。”我说:“我帮你做嘛。”她白了我一眼:“你以为还是小学啊!初中的作业你哪做得起。”她吃了饭,说作业做完了,要跟同学出去,姨妈说:“天都黑了,出去耍啥嘛。”
姐姐说:“我们要准备明天生物课实验!”她就跑了。
我从来没有上过生物课,我们只有自然课。姨妈洗碗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姐姐的房间里玩,我就把她书包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看。
里面有一本英语课本,上面全是我看不懂的东西,文具盒里面放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橡皮筋,还有七角钱。
我决定拿姐姐一角钱,还有一根红色的橡皮筋,因为她伤了我的心。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了姐姐的信。
那些信都放在书包的一个夹层里面,我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情书了。开头是:“亲爱的晴。”
我的心咚咚地跳,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准备一有响动就把这些东西塞回去——姐姐一直没有回来,姨妈在厨房问我吃不吃苹果,我说不吃——我看完了姐姐的情书,还有半张她没有写完的回信,开头是:“亲爱的峰。”
我的姐姐早恋了。
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都收好了,甚至没有拿她的钱和橡皮筋,姐姐发现我坐在她的房间里,警惕地问我:“云云,你在这儿干啥子?”
“看书。”我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本书对她扬了扬,她走过来收她的书包,收了一下,问我:“你是不是动过我的书包?”
“没有。”我说。
“我给你说,不准动我的书包。”姐姐严肃地说。
“好。”我说。
姐姐和她的男朋友在信里总是说:“放学以后在操场边上的双杠那儿等。”
我就趴在阳台上等着看姐姐的男朋友,姨爹很喜欢种兰草,它们把我的脑袋遮得严严实实,好几次,我都看见姐姐警惕地往这边阳台上看,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站在阳台上,整个平乐中学的男女之事就尽收眼底。最开始我只关心姐姐,她穿着一条灯草绒的裤子,一件杏色的衬衣,像个仙女一样在双杠下面绕来绕去——过了一会儿,有个男的就过来了,他长得比姐姐高,寸头,穿着一件白衬衣,他们两个扭扭捏捏地,终于贴在一起,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在操场里面转圈了:有时候他们转两圈,有时候五圈,有时候他们转上半圈就偷偷把手牵在一起了,有时候人多,他们转完了五圈也没能牵上手——这个时候我无聊至极,就开始看操场里面其他的人,主席台后面是另一个好看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一些人聚着抽烟,有时候打架,有一次,我好像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亲嘴。
他们真的是在亲嘴,因为他们不但抱在一起了,脑袋还像电影里面那样扭来扭去的,我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了——等回过神来,姐姐已经不见了,我活活灌了满嘴的凉风。
那天姐姐一回来她就问姨妈:“蒲云呢?”姨妈说:“在你寝室头做作业。”她走进来,黑着脸,说:“你一天到黑才精灵的!”我立刻明白事情被她发现了,我说:“我不得跟其他人说。”她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冲上来打我一巴掌,但是她只是说:“不许跟大人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跟你说话了。”——我知道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姐姐的男朋友叫做叶峰,家头是劳动局的,姐姐说:“星期天跟我们一起出去嘛,你。”吃饭的时候她又说:“星期天我跟云云出去耍。”姨爹说:“一天到黑都在外头野,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姨妈说:“哎呀,两姐妹出去耍一下嘛,早点回来就是了。”等到星期天来了,我吊在姐姐他们背后去河边散步,他们两个人牵着手,绕着河边一走就是两圈,我走不动了,他们还在走,我说:“姐姐,我走不动了!”姐姐说:“那你坐到等我们嘛。”我一个人坐在河边,姐姐他们不见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亲嘴了,我丢了一个石头,又丢了一个石头,干脆搬起一颗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到清溪河里面去。天麻麻黑的时候我开始叫姐姐。“姐姐!”、“姐姐!”“张晴!”、“张晴!”——我把一条河都叫响了,姐姐也没有出来。
我看见河对面的桉树林子里好像有什么,我就更大声地叫:“张晴!”、“张晴!”——那东西走了出来,却是一匹白马。我哭起来了。姐姐他们总算回来了,叶峰给我买了一包跳跳糖。姐姐说:“你哭啥嘛,再哭,二天不带你出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跟我一起回家去了,她的男人跟在我们后面,巧妙地在十字路口消失了,我们两姐妹和来时一样亲密无间地走过我们老南门菜市场,我问姐姐:“你们是不是亲嘴了?”
姐姐说:“没有!怎么可能!”
我说:“你肯定亲了!”
姐姐说:“你不准跟大人说。”
我说:“亲嘴好不好耍嘛。”
“好耍。”姐姐终于给了我一个正面回答。
回了家,姨妈问:“云云,跟姐姐出去好不好耍?”
“好耍。”我说。
有一天我问我爸:“爸,你跟向阿姨亲嘴没有?”我爸说:“哪个教你的这些二流子话?”我说:“电视里头都是这样的嘛。”我爸说:“电视里头看的你都信,外国人不爱干净才亲嘴,我们中国人从来不亲嘴。”
我就跟姐姐说:“姐姐,我爸说的亲嘴好脏噢。”
她一把跳起来掐着我的脖子,手指冰凉得像冬天来了,她说:“你跟你爸说啥子了?”我说:“我没说你,我就是问他跟他女朋友亲嘴没有。”姐姐这才松了手,懒懒地靠在椅子背上,说:“我不相信他们没亲过嘴。”——她一边说,一边笑了。我说:“那姨妈姨爹亲不亲嘴嘛?”姐姐也疑惑了,她皱着眉毛说:“不可能噢!他们都那么老了!”
我们两个坐在一起,汗毛倒竖地想到姨妈把那张张开就骂X你妈的嘴顶在姨爹的嘴上——“他们肯定生了我就不得亲嘴了。”姐姐最后总结。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那种泼妇,不知道我爸当年咋就跟她结婚了!”她一边说,一边给叶峰回信,我说:“你不要这样说姨妈嘛。”姐姐翻了一个让人惊艳的白眼,说:“她本来就是泼妇嘛!
我们南门上哪个不晓得。”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仔仔细细地看了我的姨妈,她长得其实不是很难看,她的眼睛本来很大,但是现在下面已经长出了厚厚的眼袋,她的骨架也是小的,所以才显得格外圆滚滚的,而在大片的黄褐斑还没爬上她的脸之前,我大胆猜测,她的皮肤可能也是像姐姐那样白皙细腻的。
姨妈没有发现我在看她,她专注地嚼着嘴里的那口肉,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她还要用油泡一碗她最喜欢的油饭来吃,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姨爹说:“今天怎么云云也学会叹气了?”姐姐抿着嘴看着我笑了起来,她肯定正在想象眼前这两个满嘴油腻的大人亲嘴的样子。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又问我爸:“姨妈年轻时候漂不漂亮?”我爸说:“你问这个干啥?”我说:“我觉得姨妈年轻时候肯定有点漂亮。”我爸笑起来了,他说:“漂亮噢!我们南门上的小伙子没哪个不追到蔡二姐跑。”“那姨妈漂亮还是向阿姨漂亮?”我又问他。
我爸低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触到我的头顶,然后不知道弹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你这个娃娃,鬼眉鬼眼的,大人的事情你不要问那么多。”
我知道我爸,姨妈,还有姐姐,他们都觉得我非常幼稚,他们如果知道我心里面已经那么成熟了,他们一定要吓死——我决定对陈子年示好,数学课上,我把我的卷子给他抄,我得了九十二分,他得了九十五分,老师表扬了我们两个,说我们是互助学习好对子。
我问他:“为啥子你比我多三分?”
他说:“你最后那道题的答案写错了。”我冷着声音说:“你还精灵嘛!”上体育课的时候,陈子年凑过来说:“蒲云,下次数学考试……”我说:“我给你抄嘛。”他眼睛都亮了,他说:“谢谢你!你太好了!我,我请你吃牛肉干!”我说:“我不要你请我吃牛肉干。”他说:“那你要干啥嘛,你说嘛。”我说:“你跟我亲一下嘴对不对?”陈子年呆呆地看着我,他退后一步,终于从嘴巴里面蹦出一句:“你是二流子!”——我们就又打了一架。
姨妈跟我说:“张晴这个女子最近不知道咋了,妖精十八怪的!过个年一天到黑朝外头跑,云云,你知道她咋了?”我说:“我不知道。”姨妈一边切腊肉,一边疑惑地看着我,我以为我和姐姐就要被她识破了,但她这几年好像变笨了,她把她的视线移回了那对腊肉上,忍不住捏了一片半肥瘦塞到嘴里,又塞了一片给我。
姐姐大呼小叫地回来了:“哎呀,你们在煮腊肉啊?我要吃我要吃!”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条现在最流行的牛仔裤,穿了一双半新的运动鞋,一跳一蹦地冲进厨房,抓了两片腊肉就往嘴巴里面塞。
姨妈把嘴里面的肉咽下去了,打了姐姐的手一下,骂她:“张晴,你饿死鬼啊!偷啥子嘴嘛!”“我饿了嘛。”姐姐咧着嘴巴笑,露出嘴里红红白白的肉。我想递给姐姐一个我们之间的警戒的眼神,但是她根本没有看我。“你这几天每天在外头干啥子啊?”果然,姨妈问了。“学,学习啊。”姐姐说。“爬噢!”姨妈把砧板上的肉都摞到盘子里了,又忍不住拿了一片起来吃,“我是第一天认得到你啊?你都要学习了!瓜猫獠嘴的!”“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终于看到我的眼神了,她一下子焉了,低眉顺眼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反正我也说不到你!”姨妈放下了这句狠话,继续准备晚饭了。“我真的在学习嘛!”姐姐叫唤起来。
“那你下次带起云云去,把人家妹妹一个人丢在家头!”姨妈埋着头在碗柜里面找我们蔡家家传的那坛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