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陆澄录(3)

【23】

澄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译】

陆澄向先生请教《孟子》“操存舍亡”一章。

先生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这虽是针对平常人的心来说的,做学问的人也用该明白心的本体正是这样。这样一来操存功夫才能没有缺陷。不可随便认为出为亡,入为存。如果谈论本性,原本是无出无入的。如果论出入,则人进行思维活动即为出,但是人的主宰昭然再次,何出之有?既然没有出,怎么有入呢?程颐所谓的‘心要在腔子里’的腔子,只是天理而已。虽然终日应酬也不会越出天理,在腔子里面。如果越出了天理,就是放,也就是亡。”先生又说:“出入也只是动静,动静无个究竟,怎么会有归宿呢?”

【24】

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穷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注译】

王嘉秀问先生:“佛教以超脱生死而引人信奉,道教以长生不老引人入道,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干坏事,究其极至,也是看见了圣人的一截,但是并非是入道的正途。今天的仕途,可以经过科举考试,可以由乡里推荐,可以借大官绿荫,一般都同样能做到大官。毕竟不是入仕途的正路,君子是不会接纳的。道、佛到终极点,和儒学大致相同。后世的儒者,往往注意到了圣人的下一截,于是上下分裂、失去圣人本身的意图。于是儒学变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之学,终究不免发展为异端。从事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之学的人,终身劳苦,对身心无分毫益处。看见道士、佛徒清心寡欲,超然世外,反而觉得自己有所不及。今天的学者不必先去排斥道、佛,而应该笃志学习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所说的大概是这样的,但说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们理解有失偏颇。至于说圣人大中至正的道,贯穿上下,怎会上一截、下一截?《易·系辞》上说的‘一阴一阳谓之道’,但是‘仁者见了便是仁,智者见了便是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与智怎么能不称作道,可见是片面了,便存在了弊端。”

“蓍筮固然是《易》,占卜也是《易》。”

【25】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译】

陆澄问:“孔子觉得武王没有尽善,恐怕孔子对武王也不满意吧。”

先生说:“对于武王,有这样的评价已经是不错了。”

陆澄问:“假如文王还在世,会如何做呢?”

先生说:“文王在世的时候,他拥有三分之二的天下。如果到了武王伐纣的时候,文王还活着,或许不会兴兵打仗,剩下的三分之一也都会来归顺的。文王只要妥善处理与纣的关系,使纣王不再纵恶就行了。”

【26】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需要为善而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注译】

唐诩问:“立志是要长存一个善念,那需要为善而除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在时,就是天理。这个意念就是善念,还想什么别的善呢?这个意念不是恶念,还要除去什么恶呢?这个意念好比就像是树木的根芽。立志的人,就是长久确立这个善念而已。《论语·为政》篇中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等志向达到了成熟的时候才能做到。”

“精神、道德、言行,大多以收敛为主,向外扩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都是这样的。”

【27】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蚤死。”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注译】

有人问:“王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先生说:“王通可以说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人,可惜英年早逝。”

又问:“怎么会有续经的过失呢?”

先生说:“续经之事,不可全盘否定。”

再问是怎么回事?先生良久之后说:“更加觉得‘良工心独苦’。”

“许鲁斋所谓的儒者以谋生的说法也是误人子弟。”

【28】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问“哭则不歌。”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注译】

有人向先生请教关于道家的元气、元神、元精是指什么?

先生说:“三者是一个意思,流行是气,凝聚是精,妙用是神。”

“喜怒哀乐,本体原来是中和的。自己稍微有点想法,稍微有一些过分或达不到,就是私。”

陆澄问道:“为何哭而不歌呢?”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都是这样的。”

“克己必须要扫除干净,一丝私欲也不能存在,才算可以。有一点私欲存在,众多的邪恶就会相继而来。”

【29】

问《律吕新书》。

先生曰:“学者当务之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时刻,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译】

有人问先生关于《律吕新书》的问题。

先生说:“学者当务之急就是把律吕之数算得再熟悉,恐怕也没有用。必须要心中有礼乐的根本才可以。例如书上讲多用律管看节气的变化。到冬至的时候,管灰的飞动或许有先后的区别,怎么能知道哪个是冬至正点呢?首先必须自己心中先知道冬至时刻才行。此处有说不通的地方。学者首先必须从礼乐的根本上用功夫。”

【30】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注译】

徐爱说:“心犹如镜子。圣人心如明镜,平常的人心如昏镜。近代格物的学说,就如用镜照物,只在照上用功,却不知镜子昏暗,如何能照呢?先生的格物学说,就如磨镜使镜光亮,在磨上下功夫,镜子光亮之后,是不会耽误照的。”

【31】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得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注译】

有人问先生道的精粗应该怎样理解。

先生说:“道本身没有精粗之分,人看到的才有精粗。这就好比一间房子,人刚进来,只看个大概而已。住的时间久了,房柱、墙壁等,一一看得明白。时间再久,房柱上的花纹也历历可数,然而,这只是一间房子。”

【32】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注译】

先生说:“大家最近见面,为何没有多少问题了?人不用功,满以为已知怎样为学,只要根据已知的行动就行了。殊不知私欲一天天滋生,犹如地上的尘土,一天不打扫就会多一层。踏实用功,就知道做学问没有穷尽的,越探越深,一定要达到纯净洁白,无一丝一毫不透彻的境界才行。”

【33】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时,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注译】

有人问:“《大学》中说知道后才能讲诚意。如今天理和人欲没有完全知道,如何能用克己的功夫呢?”

先生说:“人若踏实连续用功,则对于心理的精妙之处,就会一天天见到,私欲的细微处,也一天天可以认识到。若不用克己的功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自己亲自见不到天理,私欲也是不能亲自见到。这好比人走路一样,走了一段路才认识了这段路,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有疑惑就要问,问了又走,才能慢慢到达目的地。如今的人们对已知的天理不肯存养,已知的人欲不肯摒弃,却一味忧愁不能完全知道,只管空谈,有什么好处呢?倒不如等到自己无私可克,再忧愁不能完全知道也不会晚。”

【34】

问:“道一而已,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著。欲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译】

有人问:“道就是一,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道也有技巧吗?”

先生说:“道没有方向和形体,不可执着。若局限在文义上求道,离道会越来越远。如今人们说天,其实何尝见到天呢?认为日月风雷就是天,不行;认为人物草木不是天,也不行。道就是天。若能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什么都是道。人只是凭借自身的一隅之见,认为道士如此如此,所以道才会有不同。若明白向心里寻求,见到自己心的本体,即无时无处不是这个道。道从古到今,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又有什么同和异?心就是道,道就是天。知道心就知道道、知道天。”先生又说:“诸位若要确切看见这个道,务必从己心上体会认识,不到心外去寻求,这样才会看见。”

【35】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译】

有人问:“名物度数,也需要先行研究吗?”

先生说:“人只要能成就自己的心体,则用在其中。若修养得心体,真有个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是做什么都没有问题的。若没有这颗心,虽然预先讲得世界上许多名物度数,与自己没相干的,只是一时的装饰,自然不能处事应物。也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顾,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先生又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成就自己,这才是自己所能做到的。例如,夔精通音乐,稷擅长种植,这是他们自知如此,于是他们自然就这样了。成就一个人,也是要他心体完全是天理。运用之处都从天理上产生的,然后才可称‘才’。达到纯天理的境界,也就能成为‘不器’。就是让夔和稷改变彼此的角色,照样也能行。”先生又说:“《中庸》中‘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都是‘不器’。这些只有把心体修养的正才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