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薛侃录(2)
- 传习录:文白对照全译本:儒家传世之作
- (明)王阳明
- 4756字
- 2015-07-16 17:37:05
【11】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注译】
薛侃问:“例如‘好好色,恶恶臭’,则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自始至终遵循天理,天理合该如此,天理本来没有私意为善为恶。”
薛侃说:“好好色,恶恶臭又怎么不为意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遵循天理。虽然是遵循天理,也不能再添加一分故意。所以有一丝愤恨与欢乐,心就不能中正。大公无私,方是心之本体。懂得这些,也就知道了未发之中。”
【12】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注译】
伯生说:“先生讲‘草有所妨碍,理应拔除’,为何又是从形体上来说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在心中体会。你要拔除草,是怎样的心?周茂叔不除窗前之草,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13】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注译】
先生对求学的人说:“做学问必须有个主宰,这样功夫才有着落。纵然不能无间断,像船的舵,关键时刻一提便明白。不然的话,虽然是做学问,但也只是‘义袭而取’,只能行而不明,习而不察,不是大本达道。”先生又说:“有主宰,横说竖说都是正确的。如果此处畅通,别处不通,只是没有主宰。”
【14】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注译】
有人说:“为父母而做学问,不免有科举之累。”
先生说:“因为父母的原因参加科举而妨碍了做学问,那么,为了侍奉父母而种田,也妨碍学习吗?先辈说‘惟患夺志’,只是担心为学的志向不真切而已。”
【15】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注译】
崇一问:“寻常心意多忙乱,有事的时候固然忙乱,没事的时候也忙乱,这是为何?”
先生说:“天地间的大气,原本瞬息之间也没有停过。然而有一个主宰,就能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然千变万化,主宰是不变的,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如果主宰安定,与天地运行一样永无停息,即使日理万机,也经常从容自在,正所谓是‘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如果没有主宰,便只是气在四处游走,怎么能不忙乱呢?”
【16】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注译】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弊端就是好名。”
薛侃说:“从前年起,自感好名的毛病减轻了很多。最近仔细省察,才知道这个毛病没有完全除去。好名仅仅是指外争声名吗?只要闻誉而喜,闻毁忧郁,就是这个毛病发作了。”
先生说:“十分正确。名与实相对。务实的心重一分,则务名的心轻一分。若全是务实的心,就没有一点务名的心。若务实的心有如饥而求食,渴而求饮,哪有其他功夫好名呢?”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读去声,也就是‘声闻过情,君子耻之’的意思。实与名不相符,活着还可以弥补,死了则就来不及了。孔子认为‘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没有闻道,并不是指声闻。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他怎么会肯用声名来对要求人们呢?”
【17】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注译】
薛侃经常悔悟反省。先生说:“悔悟是去病的药,可是贵在改正。若把悔悟留在心中,那又是因药而生病了。”
【18】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注译】
德章说:“听闻先生以精金来比喻圣人,以金的分量比喻圣人的分量,以锻炼的过程比喻做学问的功夫,这些喻义很深刻。只是您认为尧舜是万镒,孔子是九千镒,这种说法似乎不是很恰当。”
先生说:“这是从形体上着眼的,因而替圣人争分量。若不从形体上着眼,那么,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就是尧舜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区别。之所以称之为圣,只看精一与否,不论数量的多少。只要此心纯乎天理是同样的,便同样都是圣。至于力量气魄,又怎么会完全相同呢?后世的儒者只在分量上比较,所以陷入功利之中。若去除比较分量的心,每个人尽着自己的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是天理上下功夫,就能人人知足,个个圆满功成,如此就能大的成就大的,小的成就小的,不必外求,无不足具。这便是实实在在明善诚身的事。后世的儒者不明白圣学,不知道在自心的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还要去了解自己所不知道的,掌握自己不会做的,一味好高骛远。不知道自己的心犹如夏桀、殷纣,动不动就要做尧、舜的功业,这如何能做到?终年碌碌无为,到了老死,竟然不知道成就了什么,真可悲呀!”
【19】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注译】
薛侃问:“先儒说心的静是体,心的动是用,这么说正确吗?”
先生说:“心不可以动静来区分体会。动静是暂时的。就本体而言,用在体;就用而言,体在用。这称作‘体用一源’。如果说静可以见到本体,动可以见到心的作用,倒也不妨事。”
【20】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注译】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说,学识效法先觉者,这么说对吗?”
先生说:“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然会求正于先觉,考求于古训,就自然会下很多问辨、思索、存养、省察、克治的功夫。然而这些也不过是要除去自己心中的私欲,存我心中的天理罢了。至于说‘效先觉之所为’,则只是学中的一件事,也似乎专门向外求取了。‘时习’的人,‘坐如尸’,不是专门练习端坐,是端坐的时候锻炼这颗心。‘立如斋’,并不是专门练习站立,是站立时锻炼这颗心。‘说’是‘理义之说我心’的‘说’。人心本来就喜欢理义,就好比眼睛本来就喜欢美色,耳朵本来就喜欢好的声音。只因为私欲的蒙蔽和拖累,人心才开始有不悦。如今私欲一天天减少,则理义就能一天天滋润身心,人心又怎能不悦呢?”
【21】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注译】
国英问:“曾参的‘吾日三省吾身’的功夫虽然真切,恐怕还不理解‘一以贯之’的功夫。”
先生说:“一贯是孔子见到曾子没有掌握功夫的要领,所以才告诉他的。学者如果真的能在忠恕上下功夫,难道不是一贯吗?‘一’如同树的根本,‘贯’如同树的枝叶。没有树根,枝叶怎么会有?体用一源,体未立存,用从哪来?朱熹说:‘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这句话恐怕没有说全面。”
【22】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注译】
黄诚甫问先生:《论语》中“汝与回也,孰愈”一章,如何理解。
先生说:“子贡认为多学而识,在见闻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因此孔子用这个问题来启发子贡。而子贡的回答只停留在知识见闻上,因此孔子叹息他,并非是赞扬他。”“颜子不迁怒于人,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能够如此,也只有未发之中的人才可做到。”
【23】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注译】
“种树的人必须培养树根,种德的人必须培养自己的心。要使树木长得高,必须开始时就裁去多余的枝。要使德行盛隆,必须在开始学习时就除去对外物的喜好。如果喜爱诗文,则精神日益倾注在诗文上。其他诸多爱好都是如此。”接着又说:“我在这里讲学是讲的无中生有的功夫。诸位所能相信的,只有立志。学者一心为善的志向,就好比树的种子,只要不忘记,不助长,一直栽培下去,自然会日益增长,生机日益完备,枝叶日益茂盛。树木刚长出来的时候,便会有繁枝,应该剪掉,然后树干才能长大。初学的时候也如此。因此立志最可贵的是‘专一’。”
【24】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注译】
讨论先生的弟子,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知识见闻上用功。先生说:“只在涵养上用功,每天能发现自己的不足;只在知识见闻上用功,每天都会觉得自己有余。每天感到不足的人,德行将会逐渐有余。日感有余之人,德行将会逐渐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