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是那个德行,猫肯定是个没有教养的野猫,下次它再来,要好好教训它一顿。”
“必须教训它。三毛的病肯定是它弄的,我一定要结结实实揍它一顿。”
我就这么不明不白背上了黑锅。看来最近不能往这边走了。最终也没能见上三毛一面。
回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着笔做冥思苦想状。如果他听到二弦琴师傅对他的评价,应该会气得跳脚吧。可此刻他却像个诗人一样在埋头苦思,真是耳不闻心不烦。
这时,声称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无法登门造访,甚至特意寄来贺卡致歉的迷亭翩然而至。
“听说你在写新体诗啊。有什么得意之作拿出来分享下啊。”
“嗯,看到不错的文章,正打算翻译过来呢。”主人闷闷地开口说。
“文章?谁写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无名氏写的啊。无名氏的作品也有好多不错的,不容小觑。刊登在哪里啦?”
“《第二读本》。”主人面不改色地回答。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是什么?”
“我翻译的文章就在《第二读本》里呀。”
“别开玩笑了。你是不是在报复我拿孔雀舌跟你逗趣啊。”
“我可不像你那样喜欢开玩笑。”主人说完还捋捋唇边的胡子,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之前有人问山阳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佳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来的欠款催促书,答曰最近的佳作就是这个。你的审美品位什么时候上升到这么高了?来,你看到哪里了,给我瞧瞧,让我来评论一番。”迷亭简直是以审美宗师自居。主人就像一个和尚读大灯国师[14]遗训似的,嗡嗡读了起来。
“巨人,引力。”
“怎么忽然说起巨人引力来了?”
“巨人引力是题目。”
“这题目真怪,我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是说有个巨人名叫引力。”
“还真是个牵强的解释。不过作为题目来讲还算说得过去吧。快往下读正文吧,你的声音比较有特色,听起来很好玩。”
“不许打岔。”主人先立了个规矩,然后开始读。
“凯特正在眺望窗子外面的世界。小孩子们正在抛球嬉戏。他们把球冲着天上高高抛起,球很努力地往上冲,不一会儿就掉下来了。然后他们再次抛起,球落地。如此反复三次。每次球都会落地。凯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球不会一直一直往上飞呢?‘因为地下住了一个巨人。’妈妈回答说,‘他就是巨人引力。他非常强大,能够把地球上的一切事物吸到自己的身边。如果不是靠他吸住房子,房子早就飞到天上去啦。小孩子也会飞走。你看到树叶飘落了吧?那就是巨人引力在召唤它。还有书掉到地上,也是巨人引力的力量。刚才你把球扔得那么高,巨人引力一召唤,球马上就落下来了。’”
“就这些?”
“嗯啊,是不是很棒?”
“哎呀,我真是服了你了,丝毫不动声色就报了橡面坊的仇。”
“报什么仇啊?我真的是因为觉得很棒才翻译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主人盯着金丝边眼镜说。
“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用这样的伎俩,这次绝对推翻我对你的印象了。认输认输。”
两人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主人还在一味辩解:“我根本没打算让你认什么输啊。只是觉得这文章有意思,就试着翻译了出来。”
“真是太有意思了。不这么讲出来,就完全失去了本来的意思。你太厉害了。甘拜下风。”
“没什么可甘拜下风的。我最近已经放弃了水彩画,为了找点事情做,就写文章喽。”
“这件事情比远近无差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高明多了。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你再这么夸我,我可要当真啦。”主人最终还是没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夸他。
这时候,寒月喊着“前几天真是打扰啦”走了进来。
“哎呀失礼失礼,我这会儿正在听一篇伟大的文章,祭奠橡面坊的亡灵呢。”迷亭赶忙暗示刚才那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啊,这样啊。”寒月看来没听懂,寒暄着敷衍了一下。
只有主人面无表情地说:“前几天你介绍的叫越智东风(to fu)的人来过了。”
“他已经登门造访了呀,那个越智东风(koti)还算正派,就是稍微有点奇怪,本来我还琢磨着会不会给你造成麻烦,无奈他死乞白赖地让我介绍……”
“倒不会有什么麻烦啦……”
“他来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他名字的事儿?”
“没有呀,根本没提。”
“这就怪了,之前他倒是有个怪癖,见了陌生人就拉着人家解释自己的名字。”
“都解释什么了?”好事的迷亭开口问道。
“他特别介意名字的读音,坚持让别人读成koti。”
“还有这事?”迷亭边说边从金色雕花皮制烟草盒中捻出一根烟。
“他总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的名字不是越智to fu,而是koti。”
“真有意思。”迷亭狠狠地抽了一口云井牌香烟。
“还不是因为对文学热衷!读koti给人感觉是个独立的词语,像‘远近’那样,至少读着还有袅袅音韵。所以如果读成别的,就会浪费自己的这番苦心。”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迷亭顺着意思说,吸进肚子里的云井牌香烟此刻正从鼻孔里喷薄而出。可惜烟雾走到中途迷了路,直接从喉咙冲了出来,呛得迷亭握着烟直咳嗽,硬生生咽了回去。
“来的时候,只跟我说了他在朗读会上扮演船老大被女学生取笑的事儿。”主人笑着说。
“嗯,没错没错。”迷亭用烟管敲着膝盖,表示赞同。我觉得这动作太危险,赶紧往一边凑了凑。
“就是那个朗读会。就在我请他吃橡面坊前几天,他也跟我说了这事。还说什么第二次要请有名的文人一起参加,还邀请我去。然后我就问他,下次是不是要读近松的世态剧啦?他说下次要启用新一点的剧本,已经选了《金色夜叉》[15]。我又问那你扮演什么角色呢,他说他扮阿宫。东风扮演的阿宫是不是很有看头?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给他捧场。”
“有意思。”寒月笑得意味深长。
“不过他还算实在,不是那种肤浅之人,我蛮喜欢。不像迷亭似的。”主人这次算是把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孔雀之舌、橡面坊的仇一并报了。
迷亭却丝毫不在意地说:“反正我这种人总处在道德的切墩之上。”
“开始的时候都会这样喽。”主人回答。
其实主人有可能并不知道道德的切墩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教师当久了,敷衍场面的事情还是很擅长的。这个时候只不过把教学经验运用到社交上而已。
“道德的切墩是什么意思?”寒月坦率地问道。
主人看着地板说:“那只水仙是我年底在从澡堂回来的路上买来的,随便插在水池里,居然活了那么久。”看,他在强硬地转移话题。
“说到年底,去年年底我还真经历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迷亭像是表演“大神乐”[16]一样,把烟管绕在指尖上一圈圈转着。
“什么经历,说来听听。”主人好像早就把道德切墩的事儿忘在了九霄云外,暗自松了一口气。
迷亭讲述的不可思议事件如下。
“应该是年底二十七号。之前东风说想来我家讨论文学,于是我早晨就安心等他来,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
“吃完午饭,我在火炉旁读起了巴里·佩恩[17]的滑稽小说,这时候老家静冈的老母亲来信了,拆开一看,哎,只有老娘天天还把我当小孩看。什么大冷天一定不要出门呀,洗冷水澡对身体有好处,但是一定先把炉子烧热让房间暖和起来,不然很容易感冒呀等等。哎,这世界上还是亲生父母对自己好,换个人怎么也不会如此关切。没心没肺的我当时感动坏了。
“然后就觉得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浪费时间。应该写一本传世的大作,光宗耀祖。趁母亲健在,让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迷亭老师。”
“带着这种豪情继续读下去,只见上面写着:‘你小子其实挺幸福了。自从开始讨伐俄国,好多年轻人都背井离乡为国家卖命,你却能把岁末年关过得像正月一样快活。’——我虽然不忙吧,但也没有母亲想象的那么闲呀——然后就写了宣战以来或死或伤的小学同学的名字。这些名字我逐一看过,顿时觉得人生无常,活着真是无趣,最终都不免一死。”
“也许吃烩年糕庆祝元旦的机会,这次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不知怎么母亲写了一堆让人神伤的事情,郁闷至极,心想如果东风早点来就好了,结果东风还是没出现。就这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给母亲的回信也写了十二三行。母亲写满了六尺长的信纸,我却每次只能写个十行左右,感觉已经是极限。”
“今天活活坐了一整天,肠胃也略感不适。于是想趁出门寄信的时候出去散散步,东风如果这时候来就让他等会儿吧。恍惚之间,我没有去经常去的富士见町,不知不觉拐到了河堤三番町。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吹过来,干冷干冷的。神乐坂方向有汽车嘀嘀鸣笛,从河堤下疾驰而过。当时感觉异常寂寞,脑海里反复出现年末、战死、衰老、无常等词。人总是动不动就上吊,想来都是这种时刻寂寞的蛊惑吧。于是我仰起头看了看河堤,原来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那棵松树的下面。”
“那棵松树?什么树?”主人打断了他的话。
“悬首树啊。”迷亭缩了缩脖子。
“悬首树应该在鸿台吧?”主人不依不饶。
“鸿台的是悬钟树,土手三番町的才是悬首树。要说这名字的由来,古话说是不管是谁,只要走到这个树下,一定会上吊自尽。河堤上面至少有十几棵松树,奇怪的是只要发现上吊的人,一定是吊死在这棵树上。每年至少有两三个自尽的人,全都选择了这棵树。仔细端详下来,只见它枝叶伸展得恰到好处,笔直笔直的。如果空着啥都不干,都觉得可惜。无论如何都想在那棵树上吊个人,也许今天也有来自尽的呢。我往四周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没办法,只能自己吊吊看了。不行不行,自己吊上去就没命啦,太危险还是算了。
“不过我又想到之前听来的传说,说是古希腊人为了给宴会助兴,经常现场模拟上吊。一个人踩着台子,把脑袋放进打好结的绳子的同时,另一个人将台子踢倒。扮演上吊的那个人应该在踩台子的时候就将绳子松开一些,这样台子倒的时候,自己就能掉到地上。据说古希腊人玩的是刺激。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估计上吊也没那么恐怖,我就试着用手抓住树枝把自己吊起来,树枝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有一种别样的美。如果在这里上吊,树枝美好地弯曲,身体随风轻轻摆动,想想都觉得兴奋呢。我甚至想好了一定要自己实践一下,但忽然想到东风要来,如果等不到我岂不是很失礼。哎,还是先去见东风,按照约定聊完事情再实践吧。于是我就回家了。”
“然后就以喜剧告终了?”主人问道。
“真是有意思。”寒月笑着说。
“回家一看,东风还没来。倒是有一封便签,说今天忽然有别的事情要去帮手,改期一定登门拜访。我这才安心,心想这下可以无忧无虑地去上吊了。所以赶紧换好鞋子,一路小跑回到原来的树旁……”迷亭边说边看主人和寒月的脸色。
“见到之后怎么了?”主人有点等不及了。
“故事越来越精彩了。”寒月扭着和服的带子说。
“见到已经有人抢先吊在那棵树上了。唉,我只是迟了一步,就错过了一个机会。想来当时死神肯定在那里等候。詹姆斯[18]曾说潜意识掌控的幽冥界和人存在的现实世界其实可以互相感应。你们不觉得这件事情非常不可思议吗?”迷亭讲完反问道。
主人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往嘴里填满了空也饼[19],鼓着腮帮子嚼起来。
寒月轻轻拨着火盆里的灰,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笑。后来用平静的语调说:“听了之后果然觉得不可思议。虽说有点玄乎,不过我最近恰好也经历了一件类似的事情,所以对你的故事丝毫不怀疑。”
“哎呀,你也有上吊的冲动吗?”
“不不,我可没有。说起来也是去年年底的事情。你看,咱们连时间都赶在了同一天,是不是更加不可思议了?”
“说来听听。”迷亭也鼓着腮帮子嚼起空也饼。
“那天我带着小提琴,去向岛的朋友家参加年会暨合奏会。在场一共十五六个人,大部分是大小姐和贵妇,场面华丽,一切显得那么完美,我觉得这简直是近期一大快事。用完晚餐,合奏完,闲谈一阵,时间已经很晚了。正想着找个借口早点回去,某博士夫人来到我旁边,小声问我说,你知道○○子小姐病了吗。我大吃一惊,因为两三天之前看到她的时候,还跟以前一样,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仔细询问了一下,原来跟我见面的当晚她就突发高烧,一直喃喃地说胡话。只是说胡话也就罢了,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时不时呼唤我的名字。”
这次别说是主人,就连迷亭都说不出“不得了啊”这样的客气话,认真地听着下文。
“也叫了医生过来瞧,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只不过高烧太厉害,把脑子烧糊涂了。如果退烧药再不奏效就很危险了。我一听,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被梦魇住,周围空气瞬间凝固成块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太沉重了。那么漂亮、开朗、健康的○○子小姐……”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听你刚才说了两遍○○子小姐,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可否知道她的真实芳名呢?”迷亭边说边看了主人一眼,主人暧昧地附和了句“嗯”。
“不过这会给人家添麻烦的吧?还是别说了。”
“那么就是不打算让我们听明白了?”